燕十五踱到窗边向窗外望去，月已近圆，院中一片清亮，看了一阵又踱回桌前，说道：“这个丁卯年我可记得太清了，这一年我入一流之境已两年了，正自痴迷于武学，在春天里听得哀帝禅位于朱温，传了近三百年的大唐亡了，心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反正谁做皇帝对百姓来说都是一样。但师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说你小子懂什么，王朝更替，天下或明或隐的高人大半会到都城走一遭一探虚实，可以好好找几个旗鼓相当的高手较量较量……”成得文笑道：“燕兄挑战天下高手的缘由原来在这！”
燕十五道：“待会再说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先说我们师徒二人从襄阳赶到汴梁后，前几天波澜不惊，这一日在郊外见到数十人挤在十里长亭，人声喧哗，好不热闹，我们留心听了几句，原来朱温初登大位，邀请四方围棋好手来京城角逐，二三四名授予国手称号赏白银五千两，夺魁者另授大国手称号赏白银万两，围棋界私下称第一名为圣手，但避皇帝的讳不敢公开言说，现下便是各路围棋好手在给四位国手送行。”
成得文道：“这等雅事，我怎么没赶上。”燕十五提及棋坛盛事，成得文大感兴趣，顿觉倦意全无来了精神。
燕十五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呢，你急什么！”燕十五口中叫成得文莫急，自己的思绪早已回到了三十年前那终生难忘的半日。燕十五清晰地记得十里长亭中一众人等围着那大国手如群星捧月美誉不断，他与师父对围棋没兴趣，记得师父还说了一句：“刚刚篡位便搞什么天下棋会，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还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呢！”师父说完摇摇头便准备同自己离开，猛然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放屁，放屁，大放狗屁！”
师徒二人回头一看，原来亭顶立着一人，着一身灰布袍，正在破口大骂。师父面色微变，低声道：“虽然人声嘈杂，我居然没有察觉到这人，可要当心了。”亭中众人乱嚷道：“钦点大国手在此，谁人无礼喧哗？！”灰影一闪，明明几十人挤着，也未见他将旁人撞开，这人已站在长亭正中，这等武学造诣当真是深不可测。
这人余怒未消，愤愤道：“老夫活了一甲子了，即便是**十二分地顽劣也不曾骂过一个脏字……。”成得文脱口道：“是何先生！”燕十五道：“不错，正是何先生。”彼时彼景，何先生带着几分神秘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何先生说：“你们夸他胜过顾师言虽然言过其实，但毕竟有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道，为何将王积薪说的如此不堪，那就莫怪我口下无德了，什么大国手在王积薪面前确是狗屁不如。”一时群情激奋，众人若不是方才见识了他高明的轻功身法，忍不住便要动手了。
大国手是个四十多岁的白净男子，身上锦衣亦是一尘不染，他一声不吭不愠不怒，待众人喧哗声渐止，缓缓道：“想来阁下与王积薪颇有渊源，在下对王大师是极怀仰慕的，可惜晚生了一百多年无缘得见，我自知离先贤相去甚远，但应该还不至于狗屁不如，阁下既说出这等话来，今日不讨教一局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了。”
何先生淡淡道：“用我的还是你的棋？”大国手道：“圣上赐了一副西域美玉棋子，还不曾用过，今日难得大伙一片心意送出十里，便让大伙都见一见吧？”却是望向何先生，何先生道：“你这人还不错，便用那宝贝棋子吧，算是添一点雅趣。”
大国手听他说出雅趣二字，面露喜色，郑重其事地将皇帝所赐的两盒棋子拿出。众人识得白子是于阗羊脂白玉所制，这一百八十颗棋子一般大小十分难得珍贵，却不识得黑子用什么玉石制成。大国手解释道：“听圣上说，这是西域玛纳斯河边的墨玉所制，玛纳斯墨玉开采未久，是以大多不识。”众人啧声连连，都道大开眼界了。
大国手叫仆从去马上拿来了棋枰，这一回连何先生也忍不住赞道：“巧夺天工，美不胜收！”原来棋枰以青铜制成，四边及支撑的四脚皆错以金银，枰身与纵横十九道上生出点点铜绿，虽然制成年代不远却古意盎然赏心悦目。
何先生道：“要不要猜先？”大国手道：“你一人闯入我们一群人中，不论避以众欺寡之嫌还是算你为客，都应该是你先手。”何先生哈哈一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我与师父此时也不由凑到亭前观战，师父在前我在后，师父走过之处自然分出一条道路来，我们便走到了棋枰前。
何先生脸色一变，说道：“怪不得让我先手，原来你们留的有后手。”他这话一语双关，大国手等有些莫名其妙，我师父道：“我是来看热闹的，只管这局棋的输赢，其他与我无关。”
何先生点点头，在棋枰上两角星位放上了两颗座子，意思是说我这就开局了。大国手便也在自己这边两角星位摆好两颗座子。我和师父虽然对围棋不感兴趣，基本下法与规则还是知道的，因四角座子先已占据星位之故，对弈二人在四角落子奇快，只一炷香的功夫便结束了四角的战斗。这等围棋高手下法应是在边角有定式，所以才会此起彼落立时接招，想是招法在心中已是烂熟的。
待下至中腹，何先生仍是落子飞快，大国手每一子往往要思虑良久，那大国手额中渐渐有汗珠滴落下来，观战众人除了我们师徒事不关己之外，都面色凝重一声不吭。
燕十五对成得文道：“成兄，不瞒你说，我就是在武州街头见你也是这般下法，才决意定居武州的，我那时棋力虽弱，何先生那一局棋路却记在了心里。”待下至二百二十八手，大国手下了一颗白子之后，何先生第一次陷入了长考之中，虽然他神色未变，观战众人却都舒展开了眉头。
过了许久，观战一人忍不住开口讥刺道：“解不了大国手的妙手，投子认负便是，何必苦苦挣扎。”说话之人是这次棋会得了第四的那位国手，此人话音刚落，何先生鼻中重重哼了一声，一颗白玉棋子敲落棋枰，下出了第二百二十九手，然后从石凳上起来施施然走出了长亭。
大国手仍是一声不吭盯住棋枰，围观众人却忍不住看何先生走向何处，何先生忽地纵身飞起，又落在亭顶，拿了一个包袱从亭顶下来，他在亭旁一颗大树下铺开包袱，将内中物品一一摆好，是一个瓷坛两个银杯与四味卤菜，招呼师父道：“兄台过来一起喝几杯吧，这桂花酒就卤菜，那是别有一番风味。”
师父应声道：“好呀。”带我走到大树下，师父与何先生相对坐好，对我说：“十五，你便当一会小厮，侍奉好了前辈，得他传授一招半式你便受用无穷了。”我恭恭敬敬地说：“是，师父。”何先生打开瓷坛，一股清香立时窜入鼻中，我忍住口水，给何先生与师父斟上了酒。何先生道：“在下何传玄，敬尊驾一杯。”我师父回道：“不敢，襄阳萧德祖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