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逢异变，原本晴朗的天气却忽起蒙蒙雾气，薄幕般沁凉地浮游于天地间，落在帝宫深红明亮的琉璃瓦上，粉饰出一层淡淡粉白，那点覆在雪色霜花下的深红，便收了几分艳烈，生出几分温润端静。
长歌把车帘稍微掀开一条缝隙，入目处，便是雾气蒙蒙中的重重宫厥。她翻马下车，自景阳门进入帝宫，一路行来，好似尽数可见水珠点缀花间，嬉戏玩耍，仿佛存在着另一个世间。
身后突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浓郁香气随之袭鼻，长歌未曾回头，步履依旧平静稳定。
“我道是谁如此不知礼数，原来是长殿下入宫请安，只是不知，是来请谁的安。”暗讽的声线自背后徐徐落入耳畔，长歌闻言侧目而视，只见寒贵妃轻摇美人图扇，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眸底倏地闪过丝丝不耐烦。
水袖一扬，发出阵阵掌风，片刻后，一道高声惊喊的女音便响彻云霄。
她迈步走到池边，冬尽春临，可水意仍是冰凉，女子娇弱的身躯若是在池中冻上几个时辰，不死也残。她带来的人，皆因长歌满脸寒霜而不敢上前去救她，任由她在冰冷的池塘里慌手慌脚地扑通折腾，呛水。
“寒贵妃，虽说你是皇上亲封的从一品贵妃，可本殿却是圣谕昭告天下的正一品皇孙，论阶品，你还得向本殿请礼问安，本殿倒想知道，是谁给你的狗胆，敢对本殿指手画脚。”
言毕，目光里晕散出点点凌厉，看朝池塘中沉浮的寒贵妃宛若蝼蚁。
花园另侧的小道上，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跑来，对着高无庸耳语几句，他面色微变，对长歌躬礼说道:“殿下，苏少傅已抵达郾城，正在御书房觐见陛下。”
长歌不耐烦地挥手，示意高无庸别打扰她，惹得她手里的人，不死也得褪层皮，岚情长殿下，可不是只娇柔的花猫，她的爪子，锋利刃冰。
“殿下，此人不必劳烦殿下费心，老奴自会处置，还请殿下移步，毕竟苏少傅的如泉口才，殿下也需掂量。”高无庸对长歌看似无礼的举动并未置词，依然躬身有请，态度不冷不热，仿佛言谈间处决一条人命对他毫无影响，也是，毕竟皇宫之中悄无声息地弄死一个不受待见的妃嫔，对数目众多的内侍而言，无伤大雅之堂。
长歌瞥视了眼高无庸，眸底的光晕清浅不明，高无庸想起她暗地里处罚人的手段，不觉后背突然冒出一阵冷汗。
长歌长袖一摆，转身向御书房行去，高无庸紧步而上，拂尘轻轻一挥，侍候一侧的内侍得令，悄然无声退去。
他们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长歌的眼睛，可她却像未曾发现般神色自若，信步闲庭。
御书房内，寿康帝正端坐龙椅上翻看批阅奏章，虽年近五旬，自有沉淀数十年的威势，面容呈现老态，可依旧掩饰不住他眼底的精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谓之是传言。
高无庸口中的少傅则垂侍在旁，虽看不清他本来的面目，但从修长挺拔的身姿而言，的确可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臣拜见陛下。”长歌双手交叠额前，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至于心底是否有着诚意，另当别论。
她语毕，御书房顿时安静，好似掉颗针都能听见，其余两人则各做各的事，仿佛把她当做空气一般。
长歌在心底默默数着时间，随时间而到，她便立即起身，转头向御书房外行去。
“孟长歌。”一声怒喝炸响耳边，她停下脚步，侧首去看龙椅上的寿康帝。
“陛下还有何事”态度不冷不咸，仿佛天子的愤怒对她来说，就像是挠痒痒一般。
寿康帝顿时泄气，他知道，眼前的孩子在怨他，东宫之祸，他确是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今年会试春闱，由你主场。”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长歌，朕知道，朝廷中有大半寒士之臣已归属你名下，各地番邦，也有你安排的人，你想报仇，朕不会阻止，可你就必须得到一些世族支持，除却瑛国公府，安庆侯府，你身边并未有其他世族之臣。”
她掀唇轻笑，“陛下又怎知，除却瑛国公府，安庆侯府外，我手中并未有其他世族势力。”
寿康帝闻言挑眉，不觉惊讶，“长歌手中还有其他人。”
她抬手指向自刚始便一直闭口不言的苏堇年，“人人都道苏少傅有孔明之才，卧龙之风，只是不知，何人能用其所才。”
霎那间，气氛猛地凝滞。
长歌一脸无辜地看向两人，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眸子微微斜着看他们，仿佛在欣赏他们的姿态，目光慵懒却如星灿烂。御书房内的其他两人，却都觉得额际冒出条条横皱，不知该笑还是该斥。
打趣完毕，长歌敛去调戏的神色，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可以答应陛下监考春闱，但皇祖母，则要搬到长孙府。”
“胡闹。”寿康帝怒喝，“堂堂一国之母，怎可搬出钟粹宫，到长孙的府邸中居住。”
“那么，一切免谈。”长歌甩袖离开御书房，丝毫不给主掌一国生死大权的皇帝一个面子，转身径直去往钟粹宫，皇后的寝殿。自她走掉后，苏堇年亦是同样拱手作辑，对着寿康帝禀辞。
寿康帝无力地靠进龙椅之中，轻轻挥手示意苏堇年自行离去，脸上遍布苦涩，他用尽方法想改善和长歌之间的关系，可惜效果甚微。
长歌，至今仍不愿唤他一声皇祖父，入宫觐见之时历来都是疏冷又毕恭毕敬地叫他陛下。
一时间，寿康帝只觉浓厚的疲倦和愧疚包围住了他，他无论做了多少事，都无法弥补幼年丧父的长歌。东宫之祸，他明知凶手是谁，可为了琼蓝江山，他却只能隐忍按捺，甚至都不能公开惩处，只因他是琼蓝皇帝，他的肩上，背负着常人想象不到的许多东西。
晚风吹拂，浅浅晕散开人们心底的苦涩情感，就连呼吸声里，仿佛皆有苦意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