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双壳类软体动物爬上了岸，一直往更干燥的地方缓慢地蠕动。
当谭速因在线上跳蚤市场搜罗盒带播放设备时，约2500公里车程之外的一座雪山上因不明原因发生了山难，全员有的已确认死亡，剩下的都失踪了，连随行的人工智能都未能幸免。
三个小时前。
金卓的一头栗色短发被帽子紧裹住，他把自己包裹得没有一块皮肤裸露在外。风刮起地上的雪片，拉扯出大片棉絮，一行人留下的足迹很快就被抹淡。他们为了保存氧气，几乎不说话，偶尔实在憋得慌了才扯一两句。他们约定好，如果明天气候条件还是没有改善，他们将放弃登顶，而选择集体返回4号营地。
厚厚的积雪里偶尔会露出前人的骨头。他们的目标是登顶，但每一个下一秒都通往着未知，在这里，连死亡都显得稀松平常。金卓其实并不完全清楚这次登顶的目标是什么，只知道登顶才能找到目标。据说他身后背着的这台仪器，对这次的任务至关重要，他在那个展览会上把这个作为装饰品的旧仪器偷走时，就觉得十分没有必要，正大光明地买也花不了几个钱。
此前遭遇雪崩，他们失去了一名同伴，生命坠落着迅速消逝的过程真的只有一刹那，他不由怀疑，也许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同行的人工智能，如果其电能没有消耗光的话。
如果他们没有完成任务，或许根本得不到救援。他们就是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
时间显示距离他们从营地出发，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六个小时，但总有种距离山顶越来越远的错觉。尤其是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右脚的存在了，脚腕估计是肿了。路绳已经没了，对于他们明天的下撤，也不知道那个机器人靠不靠得上。他们这边的情况据说每隔一个小时，都会由那个人工智能上载，并同步到连接着的其他终端。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干裂的嘴唇也感觉不到存在了，每一步都仿佛是四肢自己在攀动，而人的灵魂尚落在后面。
金卓缓缓地抬头，好像看到了山顶，那里生长着突兀的石头，被半掩埋在积雪之下，照耀在上头的光线，跟回光返照似的过分亮堂。
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窝在沙发里的贺择觉得有点刺眼，抬起左手遮挡，光蝴蝶般停落在修长的指节上，柔韧而惊艳，每次握住这双手，掌心恰到好处的柔软就像飘落在谭速因心上的天使的白羽。
金卓抬手最后一次抹掉护目镜上的残雪和隐隐的雾气，手指早已冻僵，只能做机械的滑动。他无力地垂下手时，隐约觉得自己眨眼时错过了什么，但他在费尽力气开启背上的仪器后，什么都来不及看清。
搜索了一刻钟，谭速因找到一家本地的杂货店，那台孤零零的录像播放机标注着五成新，卖家简单说明了一下如何使用，要求线下交易。反正是同城，又是卖旧物的店铺，谭速因便约了贺择一道去看看，说不定会有别的喜欢的东西。
终端震动了几下，贺择知道是谭速因到楼下了，应了一句“我马上下来”便起身，坐了电梯下楼。
海景房普遍不高，附近的人口密度不大，若是搁到现在，他们俩的存款加起来也买不起一套。
车厢内的温度没有为谭速因特意调节，而是贺择会觉得舒适的常温温度，两人都不喜欢温度太低的冷气，这点亦是融洽，所以此刻谭速因也觉得比较舒适。
谭速因侧首看着坐在旁边的人，贺择嘴边涂抹着淡淡的笑意，而后者一转头，便看见他弧度好看至极的下颔线。有时候谭速因觉得贺择就像一颗优美的植物，每一张叶片上的光芒都不会教人困惑，他不喜欢揣测，彼此对需求的直叙让人放松而安定。没有故弄玄虚的试探，不会庸俗，只是简单而普通。两个人在一起，他不会患得患失。如果自己一无所有，甚至连植物的陪伴都离自己而去，只是茫茫人海里一个庸常的路人，只要这份安定还在，那么就没有关系吧。
过去的近十年时间里，谭速因从修植物学专业到现在，几经辗转，觉得自己的研究真的很难进行下去了的时候不是没有过。
他像一只飞飞停停的鸟类，终于找到了一处筑巢的栖息地。
路上的车辆不少，清一色的无人驾驶，井然有序，人们不需要记忆街道路线，甚至不用再考取驾照。没有鸣笛的噪音，美中不足的是也没有一棵行道树，光秃秃的工整感比比皆是，圆与直的线条充塞整个视界。悬浮交通工具其实已经开发到了第二代，但投入民用的城市不到六分之一，他们所在的这座沿海中型城市还没轮上。
贺择悄悄地看着谭速因的侧脸，对方突然转过头来时，他往后微不可察地闪躲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仍是熟悉的模样。
“你要不要看看他们店里卖的旧物？”谭速因柔和地问。
“还是等到了店里再看看吧，家里恐怕没空位装饰了。”
两人在目的地附近的停车塔停好车，走近便看见那家连招牌都懒得挂的店面，右半边店门敞开，左半边店门半掩，里头的光线不是很足。这家店铺的位置可谓偏僻，说它门可罗雀还不准确，因为旁边的一面墙内种着一棵将枯未枯的树，树上住着的麻雀会时不时地飞下地来，在门前跳跃，不会避着人，毕竟那里是它们的地盘，反而不属于踏足的客人。
踏进门内，映入眼帘的陈设颇有几分古色，只是那位许是店主的人仰面靠在一把木椅里，一本如今难得一见的线装书盖在脸上，双腿翘在桌边，胸膛随其呼吸起伏着，似乎已然睡着了，生生破坏了堂内布置营造的复古感。
“一五。”谭速因叫了他的网名。对方无反应，谭速因扫眼桌上，那台半旧的播放机正缩在桌子另一头。价钱是已经谈好的，谭速因直接线上付了款，“那么我就拿走了。”说着他上前去将播放机端起来。
“这里空空如也，白来一趟了。”谭速因对贺择道。话音刚落，那店主猛地双脚落地翻了起来，笑容可掬地望着两人，“两位还想要什么？”
谭速因两人对视一眼，他看向店主一五，“你这里有什么有趣的旧货吗？”
“哦，这恐怕没有。”一五淡淡地说着，有重新坐回去的架势，仿佛方才突然上了发条的那个人不是他。
“那你有什么？”谭速因问道，耐心保持得不错。
“后面生灰的东西有一大堆，你们有兴趣可以自己挑？”一句邀请的话以问句结尾，说完一五打了一个呵欠。
指望这位奇怪的店主领着介绍是别想了，谭速因问贺择，“要看看吗？”
贺择道：“来了就看看吧。”
谭速因将播放机放回桌上，牵着贺择往已经看到的入口走去。贺择略低了头，有点心不在焉。
绕过入口，一个牌子上随意写了几个字，“购物请右转。”
两人依指示右转，没走一会儿，就见着一处杂物间似的平房赫然在目，大门洞开着，里头果然如其所言，一堆各种各样已经被淘汰掉的东西堆积如山，灰尘贴在面上。谭速因二人放眼望去，有不少物件他们都认得，只是有些没见过实物。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保存条件下，竟然没有朽坏，但谭速因有理由怀疑那台播放机是不是真的可以正常运转。
他们虽然喜欢收集一些旧物，但各自有所偏好，并非全然的年代迷。这些东西最年轻的恐怕也有二十几年历史了，不知道店主是淘来的还是家传的，照他这样处理，能卖出去才是奇迹。
“算了，我们走吧，先陪你回学校。”贺择道。
“好。”
回到前厅，谭速因再次抱起播放机，贺择本想提醒一下店主，那些旧物还是该好好保存，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同着谭速因出了店铺。
车子载着两人先去学校，谭速因目送车子远去。车子单独送贺择回家后，播放机和录像带仍留在车子的后备箱里，再次返回实验楼底下的停车场。
实验室里的日出来得很早，谭速因抻了抻腰背，夜里看过一次时间，可转头就又迎来了一个清晨。
昨天回到实验室，他没打算播放那盘录像带，而是仍旧投入了最后的实验中，毕竟学校也没有匹配的插座可以连接那台播放机。
他打了一个呵欠，实验完成了，但他认为离得出结果还有一段距离。
进了休息室，谭速因没有开灯，窗外的天空竟难得地泛着一层淡蓝，从这扇小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正以缓慢但可感知到的幅度越来越亮。
朝阳黄澄澄地落在对面的教学楼上。他知道该趁实验室还没开工休息一下，以缓解通宵达旦的疲倦，但他站在窗前，不知在想着什么。
鼻息间似有植物汁液的气味残留。日光抖擞着，他不禁又打了一个呵欠。
早晨卖早餐的店铺一家家开了门，食堂也忙碌了起来，有早自习的学生手里拎着早餐往教室赶，便是没睡醒无精打采的面目，汇聚在一起也有一番朝气。再站一会儿，连早间新闻都要开始了。
有什么从深处苏醒过来，可是人们一无所知，而谭速因现在打算躺下睡一觉。
人类探索的每一步，或许都得付出血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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