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四年，我的记忆里有了一两点碎片，都是一些乱糟糟的印象。
记得有好几个深夜里，父皇到母亲的寝宫歇息。母亲当时已经有了身孕，腹中是我十二岁就不幸离世的妹妹晋阳公主。
母亲是一个贤德之人，但是她从来不推脱父皇，让他去其他娘娘的宫殿。
她理解宫嫔的苦处，所以时时规劝父皇善待妃妾。
她更理解父皇，她知道对他来说，去别处是帝王临幸，去她那里却是自己的夫君回到了家。
因为身孕的缘故，父皇不能与母亲行夫妻之事，便让乳母把我带来与他们一起作伴。
帝王也希望享受天伦之乐，于他们，逗弄幼子，亦是一种乐趣。
我的哥哥们对他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尤其是太子哥哥李承乾。我成长的过程中，每次听到父皇跟他讲话都是声色俱厉，说着一些刻板又无趣的内容。
母亲对于父皇和哥哥父子之间的关系深为担心，可是她恪守本分，不愿意插手一个帝王对国家未来继承人的培养之事。她只能用她的方式去抚慰哥哥，劝慰父亲，缓解父子之间的矛盾。
“希望时间久了，他们父子能够互相理解，”母亲在我睡前抚摸着我的脸蛋儿，“皇室的悲剧是不会在我的丈夫和儿子之间发生的对不对？”
“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儿子做皇帝呢？”她也时常喃喃自语，“因为我是皇后，因为我不能把我儿子的生命交给别人，还有无忌他们的未来和安宁的人生……要是我的儿子都平平安安的，不牵扯到朝堂之争，该多好。”
母亲的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对不起，我好像扯的太远了。
有好几个深夜里，父皇来到母亲的寝宫，让乳母把我抱去与他们作伴。就在我正专注地玩儿着父皇的胡子或者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就会突然有内监送来奏本。
有那么几次，父皇看完奏本就会把我抱起来放到卧榻上，然后皱着眉头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时候母亲就会艰难地站起来，为父亲披上外衣。
还有几次，父皇看着奏本就忍不住使劲拍起卧榻叫好，结果惊扰了正在暖暖的被褥里睡觉的我。我迷迷糊糊地哭起来，母亲就一边安抚我，一边听父亲向她述说欢喜的事。
我大唐军士在征讨突厥的战场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李靖是个良将，有两下子！”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红彤彤的。
就在贞观三年，父皇派出大军征讨突厥。
说到这里，我就得跟大家说一说突厥了。大家平时在看电视剧、阅读书籍的时候，可能会经常看到“突厥”，不过很少有人真正了解。
突厥汗国崛起于漠北，是一个以游牧为主的部落联盟。不管是对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还是对隋朝，对我们，这都是威胁边疆稳定的绝大的隐患。隋朝对他们采取了分化离间的计谋，隋朝开皇三年，突厥汗国分裂成了东突厥、西突厥。
一个国家内部分裂，意味着力量的分散。对于邻近的国家来说，就意味着危险的弱化。但尽管如此，对我大唐的边疆稳定仍然是威胁。
皇祖父起兵的时候，主要精力放在内部的征伐，尚没有能力处理外部的事情。他听从了刘文静的建议，亲笔书信和始毕可汗修好。
始毕可汗不是一个讲情义的人，武德二年，他率领所部渡过了黄河，跟梁师都会合。
始毕可汗是个有谋略、能用兵的人。他派五百骑支援刘武周进入句注山，联合起来准备进攻太原。那个形势，对于刚刚建立的大唐真是太危急了。
据母亲说她当时刚刚成为父皇的正妃没多久，为代替外出作战的父皇承孝于皇祖父，示好于祖父的妃妾们，她经常出入唐宫廷，也第一时间听到了这个紧急军情。
母亲虽然从不参与政事，可是她什么都知道，而且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也许因为长期无人诉说——她在父皇面前也更多扮演一名倾听者和劝解人，母亲在这一方面内心其实是很孤独的。
在她的孩子中，我是她最小的儿子，性情也最像她。她见我年幼又生性谨慎，估计我在未来真正参与政事的机会也不很多，就忍不住把她的对庙堂之事的想法告诉我。
她以为我在懵懂之中会很快忘却，可我却记在了脑海中。在这一点上，我不知道是像她还是像父皇，虽然看起来在政治方面不具备一点优势，一开始也没有在展现出自己的想法，可却在心里萌发着浓厚的兴致。
当时大唐危机的局势，让母亲也为之震撼和担忧。
“你皇祖父开创这大业，当真是不易。”
就在我出生那一年，温大雅开始编写《大唐创业起居注》。薄薄的一本书里详细记录了皇祖父他们创业的艰辛，母亲喜欢为我读这本书，还会加上她自己的经历和见解。
我后来把母亲讲过的话详细记录下来，时时阅读。这个记录极为隐秘，除了我之外，阅读过的就是我的爱妻。
过了很久，第一次的记录本因为翻阅次数太多书页烂掉之后，媚娘又一次进行了誊抄，还加入了自己的看法。现在，这两本记录正静静地躺在乾陵陪伴着我们。
当时的形势极其危机，大家一筹莫展，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但是，天毕竟佑我大唐，就在五百骑刚刚到达集合地点的时候，始毕可汗突发疾病身亡，突厥撤军了。
即位的处罗可汗娶了隋朝公主，没有过分侵扰隋朝，也没有威胁到大唐。
但是等到颉利可汗掌握突厥的权柄，情况就变得不同了。这位可汗很是不安分，他连续数年侵扰中原地区，进行掠夺。
这期间，他亲率所部十数万骑兵入侵了并州，掳我中原百姓数千人。后，又率骑兵劫掠朔州、袭击太原。
让父皇更加震怒的是，颉利可汗曾经率大军二十余万进逼唐都长安城外渭水便桥的北边，距离长安仅有四十里。
父皇设下了计谋，恩威并施，与颉利可汗隔水相见，示以军威，许以财物，最终结盟换得退兵。虽然颉利可汗献上了数千马匹，羊万只，但在父皇地心中，已经牢牢记下了这份耻辱。
“我刚刚即位便率兵来犯，这是示威，是赤裸裸的欺辱！我李世民不报此仇，不为我万千子民解此威胁，我就不配做这大唐的君主！”
他的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厚厚的一摞奏疏瞬间倒在了地上。母亲说，在父皇眼中，她看到了决心和狠心。
机会来得很快。
贞观元年，东突厥内部又一次分裂，薛延陀部落建立了薛延陀汗国。父皇看到了突厥衰落的迹象，立刻下诏册封首领夷男为可汗，以进一步对抗突厥。
但是最终解决问题，靠的是武力。
贞观四年的正月，李靖趁黑夜攻下定襄城，李世勣在白道大破突厥。
颉利可汗佯装投降，在铁山休兵息马，准备进入漠北。这一缓兵之计，没有骗过我大唐的优秀将领。
李世勣、李靖于白道集合，在阴山大破突厥。
后来，在继续进击的时候，突厥人的军队一击即溃，伤亡万余人，俘虏十余万人。
颉利可汗原本想要通过轻骑遁逃，可是他低估了我大唐将领的预判能力，一下子就被李世勣拦截俘虏。
东突厥各部首领望风而降，父皇每次看到降表和请和书，都要兴奋地在我刚刚出生的妹妹额上重重吻下。若是我在，他便把我高高顶过肩膀，开心地在母亲的寝宫里走来走去。
我还记得舅舅曾向我回忆的父皇的谋划，他说：“啖以金帛，彼既得所欲，固当自退，志意骄堕，不复设备，然后养威俟爨，一举可灭也”。
那时候的父皇和母亲都没有发现，来请安的哥哥李承乾，看着父皇肩膀上的我和母亲怀中的小妹妹那渐渐黯淡的眼神。
太子哥哥身后，另一个微胖的少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没有看父皇，也没有看母亲，而是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兄长。
“为什么东谢、西谢和党项上贡的珍品里有承乾的，却没有我李泰的？”
他默默地转过头，握紧了拳头，旋即绽开笑脸，迈着端正的步子走向父皇和母亲，行礼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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