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的唇角止不住地抖动，双臂微微颤了颤，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
就在我以为他又准备装傻充愣蒙混过关的时候，这厮倒是忽然扬起满脸的笑靥，抬首回道：陛下既然能给犬子一睹长安风采的机会，臣又怎会替他推辞呢？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这话，嘴角又向上扬了好几分，真真儿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若不是他的牙关咬得实在太紧，我怕也是要被骗了过去的。
还不待陛下反应过来，他又紧添了一句：臣这就修书一封，唤犬子即日来京，不得延误。
我们余下的人本是想着瞧好戏的，未曾想这刘安竟然真能满口答应，而且还一点儿礼数都没有少！
看来他也没那么蠢嘛
母亲双唇微张，正想再说些什么。
我和窦婴同时轻咳一声，微微摇了摇脑袋。
她左右环顾，也只好作罢。
陛下眼皮跳了跳，旋即笑眯眯地接道：好！淮南王果然有魄力！你既答应地这般爽快，朕自然也不会食言。待到彘儿的年岁再大一些，朕一定好好考虑赐婚之事！
这话属实是陛下一贯的风格：既不给个保证，却又叫对方心生期盼。
想来当年的梁王刘武在皇太弟一事上就是被这样骗过吧
可刘安到底是见惯人情冷暖的，如何听不出这话茬里模棱两可的意味？
他连忙笑着上前回道：臣自然很是信得过陛下！这句刚毕，又即刻唉声叹气：只是小女的年岁属实不小了，若是过两三年还未定下亲事，怕是犯了汉制呐
他这话倒是真说到点子上了——我大汉成立之初，确实是严格规定了女子的成婚年龄。
其实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当时国家初定，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的人力资源，十室九空，大片的田地荒芜了都没人去耕种，摆在高祖刘邦面前的就是个十足的烂摊子。
可高祖到底是高祖，立马就想到了一个解决人口短缺问题的法子——收税！
这税法规定：女子到了十五岁，必须嫁人；如果过了年龄还不嫁人的，要罚一百二十钱。
在当年，一百二十钱于一个普通的家族而言，已然算是极大的一笔支出了。
可到了后来汉惠帝刘盈当政时期，这法令愈发严苛，直接将税款添至六百钱。
如此一来，莫说是普通百姓，就连有点积蓄的商贾之家都不敢犯了此制。
自此以后，女子嫁人的年岁愈来愈早，生孩子的年岁自然也不知不觉得往前头提了许多。
我大汉的人口霎时间翻了好几倍，属实给国家带来了不少好处。
可到了我外祖父和大舅舅这两朝，人口虽然不算十分充盈，可好歹也不再需要逼迫女子早早成婚了。
因而这几年来，人们倒是渐渐忘却了这法令。
就连刘娉这样起表率作用的皇室公主，都是十五六的时候才将将开始琢磨夫婿人选一事。
刘安这厮猛地一下子提起这茬子，倒真是叫人难以回答了。
想至此处，我便凑到母亲耳边嘀咕了一句：刘安起初看着呆呆傻傻的，怎么这会子忽地精明起来了？给陛下来了这样一招措手不及！
她抬了抬眉，悄声回道：骨子里留的到底是刘家的血，总该不会一直笨下去的再者说，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陛下这都把人家的嫡子骗过来当质子了，又想不给人家一丁点儿甜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我见母亲这会子也冷静下来了，便轻笑一声促狭道：您现下怎么不着急了？不怕陛下给刘陵和彘儿赐婚？
母亲连忙瞪我一眼，嗔怪了一句：你都如此气定神闲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退一万步讲，就算那刘陵真嫁进了宫里头，你皇外祖母会给她好日子过？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母亲竟是想到了这一招。
那厢沉默了许久的陛下见我和母亲尚且还在窃窃私语，抿唇轻咳了一声。
我们霎时间安静下来，乖顺地低头。
陛下如何不知道这是刘安在逼迫他尽早给下承诺？
只是帝王嘛，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自己跟前耍心机，还把旁人都当成傻子。
刘安此时越是紧紧相逼，陛下就越不能松口。
论起耍赖皮，可没人斗得过咱们的皇帝
陛下沉吟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自先帝即位以来，这‘女子逾十五而不嫁者罚税百钱’的说法已经不大有人提了。尽管明面上此条法令还没有被废除，但不论是民间还是宫闱之间，早就无人遵守了，你倒也不必忧心于此。
刘安轻轻皱了皱眉，正想开口。
陛下又直接添了句：到了朕即位之后，更是对婚嫁之事放松了限制。就连朕自己的女儿，都没有非要赶在十五岁之前成亲。难不成淮南王的意思，还是朕率先坏了法制？
这话一完，任凭刘安有千百张嘴，都不好再呛声了。
只见他喘着粗气，垂眸半晌，脸颊和脖子那块儿都憋了通红。
陛下见状，愈发揶揄了一句：这时辰过得倒也快，一会子天都快黑了！淮南王想必也是累着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话说完，他就踱步往门口走。
刘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好赖话都听不懂，竟然又唤了一声，陛下——
后者的步伐缓缓滞住，慢悠悠地转过身子，还有何事？
刘安的双拳紧捏衣角，半晌才吐出一句：犬子不日就将来长安久居，臣唯恐其思乡心切，今日再向陛下求个恩典——让陵儿也留在长安作陪吧。如此一来，他们姐弟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嗯，准了！陛下头也不抬地接了这句，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窦婴和周亚夫朝我这厢看了一眼，旋即也跟上了陛下的步伐。
我和母亲见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戏看了，亦是准备回府去。
未曾想前脚还没踏出门槛呢，那刘安就在身后阴阳怪气地讽了一句：风水轮流转，堂姐和小外甥女就且等着吧你们的跟头不算远了当心栽下去就起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