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坊间最近多了不少传闻。
只听峰涯酒肆中一位瘦兄与邻坐的胖兄道：“你听说了吗，前些日子血衣侯回新郑述职，竟找到了自己的外甥。”
我喝了口小酒，准备继续听下去。
胖兄毫不意外地道：“可不是嘛，我还听说那外甥自小在山间长大，连字都不识几个。”
喝酒的手微微一抖，这似乎有点离谱，字我还是认识的，抄过的书没有上千也有八百，而且我的学习理念就是，抄过等于读过等于会了。
瘦兄见胖兄也有料，就继续加磅：“据我那个在将军府当差的兄弟讲，那外甥先前也在将军府，还与大将军两个手下相处极为暧昧，怕不是好男风呢。”
我一掌拍在桌上。
满堂皆惊。
那胖兄还伸长了脖子冲我这里遥遥一望，问道：“兄台怎么了这是？”
我将笑脸摆得极端正，与他道：“有苍蝇。”
“害，我当什么事儿呢。”胖兄这才又凑过去与瘦兄扯淡，“哎我还听说啊……”
于是就听到桌案碎裂的声音。
小二举着个算盘匆匆地从柜台后跑出来：“客官，一共五十铢。”
胖兄和瘦兄惊呆了。
我在桌上丢了一片金叶子，拍拍衣服就走出了酒肆。
原来谣言这东西不管何时都会存在，这种传谣的人，只让他们破破财，已经是给面子了。要不是随意出手会坐实我就是“血衣侯外甥”的身份，我绝对会打得他们连妈都不认识。
自那日被白亦非带回新郑的侯府，已经过去七天了。
彼时我颤颤巍巍，整个人都是凌乱的，在这个世界活了十五年，一直都以为自己肯定是个孤儿，且时刻享受着没有家族烦恼一身轻松的快乐时光，突然之间从天而降了一个便宜舅舅，还是一国勋爵，虽然不是说不好，可这种感觉还是很奇妙。
一时间接受不来。
当时我问白亦非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白家，他告诉我因为白家血脉珍贵，自然不能让我流落在外。
勉强接受这个理由，然后他就给我取了个名字。
说是按照辈分来取名的话，我应该叫白飒，《九歌·山鬼》中“风飒飒兮木萧萧”的飒。
还挺好听的，符合我一贯狂炫酷霸拽的风格。
我曾问起过我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姐姐的事情，不过他始终缄口不言，再加上那张冰山脸，我猜不出究竟。
不说倒也无妨，多半是有什么隐情不想让我晓得，这没关系，一般这种时候，我都选择懂事地不再追问。因为若是硬要深挖，按照套路我很可能活不过三章。
白亦非很忙，其实他平时是镇守血衣堡封地的，近来因为述职才回了新郑。然而就算他很忙，对我的严格却是令人发指。
或许是那晚上的口误让他觉得若是不好好教导我往后必然会丢白家的脸，是以他将我强行留在府中，丢了浩如烟海的竹简在我面前，让我学习白家心法。
当我抬头看那些书籍的时候，差点脖子折断当场嗝屁。
不是都说最强王者只有一套心法的吗，修习了这套心法就能将别的一切武功融会贯通，以不变应万变，你们白家这么多心法是干什么，草根修习？
被关在府里看了好几天的书之后我才知道，其实这些典籍也不全是心法，还有医理、史料、诸子百家先贤著作。甚至还有些逸闻趣事，估摸着是白亦非怕我无聊才给我放进去的。
然而读书还不是这期间最恐怖的事情，最恐怖的是白亦非每天的抽背，背不完不能睡觉的那种。
这就让我产生了一种其实我没穿越，而是时光倒流回去读高中了的错觉。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左骖……哎哟。”
白亦非抬手就是一板子，毫不留情地打在我手心上。
我疼得话都说不利索：“肿肿肿肿肿了……”
白亦非眯着一双血眸盯我：“还能不能背？”
我瑟缩了一下脖子小声道：“真背不出了……”
“嗯？”白亦非显然听到了，手中的白玉板子跃跃欲试。
“能！”我立刻点头，脑中仿佛灵光涌入，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倒背如流，“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白亦非就着烛光批阅公文，听我背到最后一个字都不带停顿，才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
我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白亦非抽空瞥了我一眼，又皱眉：“既然到了白家，怎还是这副打扮？”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装束，浅色劲装、深色靴子，再加上高高束起的头发，就算仔细看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女人。
我抬手一摸鼻子：“我觉得男子行走较为方便，打架也容易。”
其实是这么多年穿也穿习惯了，何况办成男子还能去紫兰轩看姑娘，反正现在我是白家唯一的小辈，败家这事儿也只能由我来了。
*****
最近的新郑十分不太平。
前两日夜里城中忽起大火，且规模颇大遇水更旺，实在是违背常理，必然有人作怪。
我忽得就想起那日与白凤从地牢里放出来的人，当时隔得远没看清那人长相，却在远处便能觉察他身上的怒火与杀意——像是陈年旧恨在心里堆积已久，不大杀四方难以解恨。
后来我也抽空回了趟将军府，与墨鸦白凤道了别，顺便问了问墨鸦关于地牢里那人的事情。
墨鸦没有明说，只说是放了个恶魔出来。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让我下次带他们下馆子。
我见墨鸦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便狠狠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墨鸦没有防备，痛得在地上打滚。
小白凤不像墨鸦这么欠收拾，只是在知道我其实是个女人之后大为震惊，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在鬼山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日常，吓得他脸色都煞白。
这事情还得他慢慢适应，于是我在将军府没留多久就去紫兰轩找紫女玩儿。
紫女看着我被敲肿的双手讶异万分，问我道：“怎么成这样了？”
“还不是白亦非那老家伙打的！”我哭唧唧地抬头，“背不出就打，一晚上我要被打好几次呢！”
紫女看我五官都团在一起，必然是觉得好笑，竟不顾我此时的悲惨心情，笑出了声：“他必是望女成凤了。”
“有没有搞错！我又不是他女儿！”
紫女笑得更开心。
“……”我觉得你们看我被打就很开心。
放弃了在紫女面前撒娇求安慰，我将目光转向了一言不发的卫庄——当然我也没有傻到向他哭诉，一般这种情况，我还没开口，卫庄就会先怼我。
“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啊？”
卫庄瞥了我一眼：“说什么？”
“……”好吧。
“不好了，韩兄进了宫后就被软禁起来了！”
张良匆匆地走进来，如玉的脸上满是焦虑。屋内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想来是近来都城内大火不息，加之姬无夜又在韩王面前嚼了舌根，这才把韩非给送了进去。
岂可修！这姬无夜真是烦人得很。
卫庄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啊？”
“进宫。”
我把他拦了下来：“哎等等，如果是去见韩非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好了，反正以我现在的身份在宫里行走，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关系。”
卫庄看了我一会儿，眸中浅浅闪过一道光，末了又面沉似水：“倒是忘了你现在是白家的人了。”
“别一副好像我瞒了你好几年的样子，我也是刚知道的，而且我发誓我的震惊程度绝不比你低！”
他看着我咋咋唬唬的样子，突然开口：“飒飒。”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小声问他：“你……叫我？”
“嗯。”
飒飒……这小名还挺好听的，比被人连叫十几年小苹果要听上去舒服多了。
于是我开心道：“头一次有人这样叫我，能不能以后都这么叫我呀？”
别提小苹果那茬我们依旧是好朋友。
卫庄的眸中带了些缱绻，嘴角也是浅浅的笑意，就这样将我看着。
温柔明艳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甚至将睫毛都映照得根根分明。修长的身姿挺拔颀长，整个人丰神俊朗又有几分与生俱来的高贵，眸中隐隐流动着光泽。
那样的场景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是我愿用毕生梦境来交换的流转顾盼，但凡足以求得，片刻都似圆满。
“好了好了。”紫女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只当小张公子与我都不在了么？”
卫庄立刻瞥开视线。
张良暗暗地笑。
“我哪有！”我挥着手妄图解释，“刚才那是，那是……”
紫女存心想调侃我，眉眼弯得玲珑娇俏：“是什么？”
“不是……”亏得我一双巧嘴，现下居然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唉，算了。”
张良已经毫不掩饰地笑出声了。
丢人，委实丢人。
我摸了把鼻子欲说点什么缓解眼下的尴尬场面，却不想后衣领被人一把提起，拖拽着就往屋外走。
场面似乎变得更加尴尬了。
卫庄冷道：“走了。”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