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得大娘去歇息后，宋初离才转回那个小偏厢。顾凛之自然已不在茅草堆里，后院小门开着，她边走了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他站在林间，面对着孤悬残月。
听到身后动静，顾凛之回身，走向门边的宋初离。走近了，能看见她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没什么想说的，却又有万般感慨，只能偏头去看月亮，握紧衣襟。
“你听到了？”
“嗯。他们查得仔细，我换了好几处，最后恰巧离你们不远。”
“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宋初离垂眸。“也不知……听你说渝庆那些事，本觉得遥远虚幻，如今在眼前，方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何道理。”
“近来长共血争流。”顾凛之往后再退一步，与她恰巧并肩而立。他的眼神落回自己腰间，默默看着缠绕的履冰剑。宋初离本想看他，捉着他的眼神，也看向那剑。
宋初离突然就明白了为何自己总觉得他空洞。
人有七情八苦，嗔痴怨憎，有贪婪妒忌，亦有渴善慈悲。自己总觉得自己麻木不仁，但仍有不忍，仍有亲爱，会有牵挂，会有失望。
可是顾凛之没有。
你觉得他眼眸深沉，该有许多情绪，实际上当你触底时却发现，里头仍然是死水，没有怜悯，亦无凶狠。
自己见着了几次血光，便已觉天命残忍。他从那样小时便随父边疆，又见过多少呢？
顾凛之敏锐，自然知道她在看自己。只是这一回看的时间有些过长，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宋初离轻声呢喃，随即又笑了，目光顺着腰际往上爬，落在他脸上。
“我在想，我总要靠人救，终归不是个事儿。若是哪一日出事了，能自己为自己搏命，便是最好的心愿了。”
她的目光柔软似水，顾凛之不再躲避，也捉住，看过去。
“为自己搏命？”
“是。”
宋初离伸手，指向前头树林。
“你瞧，那棵高树。下头的小苗儿都只当日子顺当得很，哪里知道，劲风滚雷，都砸在大树身上呢。也无人问过大树是否愿意，是否疼痛。小苗依仗大树，一颗大树死了，所有的小苗儿也要跟着死，跟着认命。其实，小苗若是长长，也许就能跟大树一道儿，与劲风滚雷搏一搏。”
宋初离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要听不见。
“总是不想认命的。”
也不是月色晃眼，还是夏夜清风太过醉人。宋初离看到顾凛之先是沉默，继而，缓缓绽开一个微笑来。
像是枯木上开出的春花一朵，又像是风走过湖面，碧波涟漪，倒映出世间最盛的风景。
“你可还有气力？”
“嗯？”宋初离跌入那样的目光里，只能跟着点头。“如今垫了肚子，好多了。”
“刺我。”
“嗯？”
“刺我。”
顾凛之眼神郑重，不是在开玩笑。宋初离咬了咬唇，颤巍巍地拿出匕首来，想了想，没有拔出鞘，直冲顾凛之胸口而去。
顾凛之手腕一横，须臾，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他带着，利落流畅，几隔几挡，最后停留在他的脖颈。
“这几招简单，却管用。”他松开宋初离的手腕，示意。“再来。”
宋初离愣怔几秒，继而，也跟着笑开。
月光时明时暗，乌云渐稀，洒下的月光越来越厚，越来越亮。两个人都收着力气，动作柔缓，但顾凛之也并未刻意让着她，若是走的招数不对了，依旧用手隔过来，指引着她再走一遍。
几处呼吸相碰，几回视线交合。
从前舞剑，依旧是舞。
是心绪发泄，不知归处，无枝可依。
今日舞剑，终于是剑。
过刀锋卷刃，野火不尽，春草丛生。
距离渝庆一事已经过去许多日，杨烨的探子始终不曾听说别处有什么异动，杨烨便知那账册始终不曾出得漱川，想来，对他藏备的廉王旧部也就无甚影响了。不过……
那人真的就那么去了？
椋州戍军中的钉子也报过，说是顾凛之确实在边疆镇着。他也疑虑过，会不会是自己想岔了。只是陈襄身上的剑伤……
他怎么会认错顾凛之的剑法？
罢了，罢了。杨烨站在城楼上，俯视着楼下熙熙攘攘，忙着进城赶集的众人。今日城中有庙会，又刚撤了封禁，自然是人山人海，人人眼中都带着欢喜，希望。
人，不愧是人啊。明明鞭子打在身上那样痛，却还是给了颗枣就会笑，就会忘记。
杨烨今日未带折扇，换了一把青蓖扇来。略扇了扇，便觉得日头浓烈，烦躁得很。手一伸，杯中凉酒泼下，把下头压着菜车的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抬头往上看。杨烨只是微微笑笑，退回伞下去。
“宋家消息到了立即告诉我。”
他下了许多年的棋，该有个结局了。
那日叫开杨烨的门时，宋纨就已从对方怡然自得的微笑里品出了不对，他气得想要上前去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揪下来，被周若溪死死扯住。周若溪几乎要把脚下地砖踩烂，却还是端持住宋家大娘子的体面，从牙缝里漏出一句多谢相告。
“他那就是要你失态！要你说出不对付的话来！且不说你我都知小五儿之事与他脱不开干系，你若是当真打了他，骂了他，气昏了头，犯了他，你可曾看见那景家父女的下场！”
宅门一关，看宋纨还是一副气不过要上门拼命的样子，周若溪一咬牙，终于高声吼道。
“那可是杨家！若是从前，还能说一句他逾矩，你难道是没有看见他手中转运使的官牌么！他就是等着你去闹，去乱！我宋家不过是一届商贾，打了官差，你要如何自处？啊？你叫徽京的成璧，叫那东宫的大姑娘，又如何自处？已经是别人砧上鱼肉，还偏要把刀送到别人手里去！”
“可是，可是，小五儿……你也是最疼小五儿的，那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宋纨只觉得心脏上被人扎成了筛子，一口气眼见得就要喘不上来，亏得周若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坐下。他心中的忿极怒极，终于都化作滚滚热泪，低声呜咽。
“都怪我，都怪我……明明，明明知道路家那样，就是有事的，怎的，怎的却还放她……”
“你最是心慈手软，与人为善了一辈子，就是个菩萨。”周若溪看着也心痛，但还是强忍着镇定，与他纾解。“你就是个菩萨，菩萨哪里能懂罗刹的心肠，自然也算不到罗刹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