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青的棺椁是临时为自己准备的，现在人将死，棺椁抬了出来，颇有些做好了与世长辞准备的意味。
我和王乾在台下站着，默默聆听郭青的唱词，虽然听不懂，但王乾也几次念叨，说果然是个名角，跟其他人好像是有着水平差距的。
“那是因为他是戏台上唯一的活人，你听鬼唱戏和听人唱戏，自然会有所不同！”
我开口挑明，王乾这才明白过来。
俩人就在台下站着，等着郭青一曲唱罢。唱词听不明白，但也感受到了那份悲凉之感。
印象中青衣一派本就多婉转的调调，现在郭青又是濒死之躯，又增添赶伤，听得人有忍不住落泪的冲动。
近乎一个小时之后，郭青才唱罢收声，两个小生赶紧为他搬来了椅子，郭青气喘吁吁，似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过老爷子，你这戏瘾也过完了吧？是不是该和我们说道说道了？”
我向前迈了一步，郭青先紧着喘了几口气，才萧然开口：“自然，老夫马上就要驾鹤西去了，今儿个能有两位客家来听我唱曲儿，是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郭青一副坦然之色，临时之人，似乎也无所顾忌了。
“那些孩子······”
我先找了个话头，郭青抖了几下水袖，淡然点头：“是我杀的，梨庄之内，都是我这一世的亲友，一直都陪伴着我。约莫半年之前，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着能再现往昔岁月，大家伙儿一块唱唱戏、听听曲儿。”
“就为了这个？”我瞬时起了怒火，又有些怀疑。
这个理由，似乎纯粹的让人难以置信。
郭青依旧从容：“就是如此，我也知此生杀孽深重，但也习惯了这般。当年我被陈礼教训过，他还在外行走的那些年，我就进了这戏班子。那几年，是我此生过的最为舒坦的光景。可惜，后来大家伙儿在外唱戏的时候，染上了疫病，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说这些的时候，郭青面上真有些感伤，但此人心性异于常人，可以说是狠辣。
他只在意自己珍重之人，对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杀起来并没有半分不忍。
“你真是当年那位造畜传人！”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但听到郭青亲口承认，心中还是有些激愤，
果然淡然一笑：“正是老夫，你既然知道‘造畜’一门，想来也是陈礼告知于你的吧？”
“你认得我？”
郭青似是知晓我和爷爷的关系，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老夫初时并没能认出你，只当你是个去医院里调查的玄门新秀。也是后来，我见到了阴阳刀，这把刀，是陈氏诡医的祖传在之物，而且你恰好姓陈。”
“也是因为见到了这把刀，所以昨儿个晚上才那么安宁啊。那是我为你们几个小娃娃布下的杀局，但在看见阴阳刀之后，我就知道，我的劫数到了。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撤去杀局，慌忙从医院里逃回家里。原本，我想着还要再待上两三个月，凑齐了所有人再说。”
郭青把一切交待的明明白白，不等我开口斥责，依旧是坦然之色：“你若要杀我，老夫就在这里，你自可替你的天，行你的道。如果我死在你手里，能让你有些惩恶扬奸的快感，你来便是。”
我恨不得马上就冲到台上结束他的性命，但郭青从始至终这般坦然，反倒让我觉得他还有圈套。
“空城计？你真以为我不敢上去杀你？”
我诈问他一句，想看出些端倪。
但郭青大半辈子都是在戏台上渡过的，此刻的从容淡然，令我看不出头绪。
不过就算他说的是真话，也是一个老无赖。
一辈子造了那么多杀孽，马上就要死了，却一副任杀认剐绝不反抗的样子，着实令人生厌。
“死？你真的舍得吗？你把造畜之术精研到这种程度，只要你想活着，完全可以轻易做到。”
我看懂了他盗取婴儿躯体的行径，是将血躯喂食方良牛，再借用牛腹，生下无魂无魄的肉身。
这些肉身，都被赠予了那些陪伴郭青的亡魂。
比如静静立在一旁的童男童女，他俩就是我们昨晚遇到的两只鬼祟，中山装和白面女。
但此刻他俩都是孩童形象，这两幅肉身，就是利用牛腹拼凑出来的。
郭青呵呵笑了几声：“生生死死，虚虚实实，着实无趣。如若我想换个新生躯壳重活一世，数十年前就可以做到了。虽然一直要躲避陈礼的耳目，但我对于造畜之术的研习，从未终止。”
我冷眼看着他：“我爷爷告诫了你之后，你竟连短暂的收手都没有吗？”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郭青说他自己不想重生。
郭青摇头叹了口气：“信也罢，不信也罢。老夫马上就要离了这纷杂吵闹的人世，随你怎么想吧。”
说完之后，郭青就开始往椅背上一趟，老神在在的闭上了眼睛。
我和王乾等候片刻，郭青确实未有任何动作，而且面上死气越来越重。
“三儿，就这么让他寿终正寝，简直太便宜他了！”
王乾义愤填膺，我还在犹豫。
权衡了一下，我转头看向一旁的童男童女。
他们也都是跟随了郭青几十年的人，就算郭青现在死了，保不齐也会被他手下这些亡魂利用造畜之术复活。
“老的可以先不管，但其他这些砸碎，也不能放过！”
我还是有些忐忑，没敢直接去对郭青出手，先招呼王乾和我一起解决了这群喽啰再说。
但我们还未靠近，台下几个看客，就直接在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
燃起火焰之后，包括童男童女在内，那几人就径直走进了火海。
“这是什么意思？自焚？”
我止住脚步，眼睁睁看着这几个看客‘坦然赴死’。
他们的皮囊都被烧了，但亡魂抽离而出，回到了戏台之上。
紧随其后，戏台上那些戏子的肉身，也都被丢弃下来。
这时候角落里奄奄一息的方良牛发出最后的吼叫，带着血厉之色。
那些没了亡魂寄居的肉身，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挨着个踏入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