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看了看黛玉，一时不知该如何与黛玉说。
他沉默了片刻，对黛玉道：“你相信人有命运这一回事吗？”
黛玉愣了愣，没想到李寻欢会忽然问她这个问题。
命运。
对她来讲是多么熟悉，又多么无奈的字眼。
黛玉轻叹了一声，低头凝视着漆黑而幽深的潭水，良久，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我信。”
这也由不得她不信。
她生在书香富贵之家，父母慈爱，她最希望的便是能够在父母身边长大。可是她偏偏却早失怙恃，自小寄人篱下。言行举止，人生未来，没有一样是能够受她自己掌控的。
若不是有一种命运在冥冥中操控着她，安排着一切，为何前世让她对自己的命运如此无力，为何偏偏让她总是事与愿违呢？
而且不仅是她，在前世里，她从小到大见到的那些人里，有哪一个是争得过命运的？
她从前的不幸，是如此，这一世的幸运也是如此。都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而她也只能顺势而为。
黛玉直觉李寻欢忽然问她这话，是有他的深意，便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李寻欢继续说下去。
李寻欢也凝视着幽深的潭水，夜色中显得深不见底的潭水，就像他曾经曲折而难以看透的命运。
他道：“如果真有命运，我想我是一个不详的人。”
自从他遇到龙啸云之后，他的人生境况就开始急转直下。现在又莫名遇上了一个神秘而诡异的无花，他真的有些不确定，是否未来，他这一世的命运也不会太好。
这是黛玉第一次听到李寻欢和她说起与他自身有关的事。
从过往的相处与交谈中，黛玉已经可以推测出，李寻欢过去曾经经历过许多事。他的淡定，他的宽容，都透露着一种历尽千帆的平静。这是一个经历过很多的人，才会拥有的感觉。
只是她没有想到，李寻欢对自己过往的评价，竟是这样的。
为何他这样看待自己？他都经历过什么呢？他的命运是否与她一样坎坷？
黛玉忽然对李寻欢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情感。
然而，很快，她便觉得，李寻欢的命运也许会比她更加坎坷。
她虽然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可是至少生活一直很稳定。
虽然免不了面对一些小人的勾心斗角，可身份的界定便是一道天堑鸿沟，只要她不去介意、理会，天然地便可省去很多麻烦。
不管别人怎么用心计，至少也不会对她的人身安全有什么威胁。
可是李寻欢多年行走江湖，想来是常年漂泊无定。武林上又自由散漫得多，官家管束不到，生生死死的事，只怕他也常常经历。
而像是白衣僧人这样奇奇怪怪的人，估计他也没有少遇到，这样的人，又不知道曾经给他制造过多少麻烦和危机。
否则的话，他怎会在遇到这个白衣僧人之后，便忽然生出这样的问题，以及与她的这番对话？
黛玉对李寻欢忽然多了一些心疼。只是她对李寻欢了解得还不够多，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或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情感。
她想了想，只能道：“大哥难道认为，遇到这个白衣僧人一定是一件不详的事？而会遇到这个白衣僧人，是因为你命运不详的缘故？”
李寻欢苦笑了一下，道：“我觉得会遇到这个白衣僧人，不管怎么说，也实在算不上一个好运的事。而如果不是我，也不会把你牵扯到这件事里来。我似乎总会为身边的人带来麻烦。”
黛玉极不认同地摇了摇头，道：“我和大哥的想法却不一样。”
“我觉得遇到这个白衣僧人，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他让我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
“而且，遇到他的时间也很好，正好是大哥在我身边的时候。若非遇到他的时候，大哥正好就在我的身边，那我岂非也会有可能，会上他的当，或是会走入他设下的圈套？
“就算这可能并不大，但是大哥在我身边时，让我遇到了他这样的人，却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把让我受到伤害，受到欺骗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我既然已经离开了公府豪门的庇护，未来就可能遇到任何一种人，现在遇到这样手段高明的骗子，难道不比以后再遇到更好吗？
“所以在我看来，遇到白衣僧人这样的人，因为大哥遇到白衣僧人这样的人，因为大哥在此时此刻遇到白衣僧人这样的人，都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黛玉的话，倒是完全出乎李寻欢的意料。
李寻欢是没有想到，黛玉对遇到这样的波折，会是如此淡定和冷静。她的心态，显然也比他预料，以为的要积极得多。
不过，黛玉会这样淡定和冷静，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分析到白衣僧人背后可能蕴含的危机。
李寻欢对黛玉道：“这个白衣僧人，如此执着于僧人的身份，很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经营得最成功的身份。
“武林中，以少林、武当为泰山北斗，此二者在武林中的地位非同凡响。我怀疑这僧人与少林寺有什么密切的关联，寻常寺庙，难以撑得起他这样的野心，他这样的野心，换成在别的寺庙里，恐怕也滋养不到现在的地步。
如果他真的与少林寺有关联，那么他能够引发的风波与麻烦，就难以估量了，所以……”
黛玉想了想，道：“所以大哥觉得，假如这个猜想为真，那么如果他未来真的会回来找我们的麻烦，能给我们带来的麻烦，也许会非同小可。”
李寻欢点了点头。
黛玉道：“那又如何呢？”
她很奇怪，也很仔细地打量了李寻欢。
她真的从未从未见过李寻欢这样的人。她从前见到的人，不论是男还是女，不论身份是高还是低，都没有像李寻欢这样，只记得自己给别人带来的麻烦，而不记得自己给别人带来的好处的。
所有人都怕别人忘了自己带来的好处，而一心盼着别人忘了自己带来的麻烦。只有李寻欢，完完全全是反过来的。
他救了她，可是他从来都不提这件事，也似乎像是根本就忘了这件事一样。在遇到无花这样的人，在窥测到无花背后所能带来的危机时，他想的居然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详的人，觉得给她带来了麻烦。
李大哥啊，你总是这样对别人很好，却对自己如此严苛吗？
黛玉认真且坚定地对李寻欢道：“就算这个人会为我们带来麻烦，我也可以和大哥一起去面对。
“我想，如果是我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让大哥因为我的缘故，被牵扯进与之相关的事情里。大哥想的也一定和我一样，也一定会与我一起共同面对，而不会觉得，自己被牵连了，更不会因此怪我。”
“可是……”可是一起面对这场风波的结果，可能对黛玉来讲会很不好。那样的话，他会很内疚。
若是以往，他绝对连前面的那些话，都不会对黛玉说。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亏欠一个人，他只会尽自己所能，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用他的生命，去尽力挽回或弥补。
而现在，他不知为何，却对黛玉说出了心中所想。他甚至几乎已经要说出来，他的那种内疚感了。
更让他无法预料的是，黛玉的每一次回应，都与他预料的不同。
这一次，也不意外，他还没有机会把话说完，就已经被黛玉截住了话头。
“有难关，我与大哥一起面对。这是我的决定。至于这样决定，后果是好是坏，都该由我自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大哥，恕小妹直言，你不能总把未知结果的好坏，也揽到自己的身上。没有谁遇到谁，就一定是幸运或者不幸的。幸运或不幸这种事，本就没有定数。只要结交时是一片真心诚意，我觉得就已足够了。
“你带给我的幸运，从未要求过我回报什么。那么你就算为我带来了厄运，也不必为此苛责自己什么。”
黛玉的话，在李寻欢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