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冰楼。
房间窗扇半开,窗外微凉的空气与室内灼热的空气交换。
医修们前前后后抱着一盆水,灼热的水送入屏风后,不消一会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冰水,血水。
原归舟正襟危坐坐在太师椅上,手边茶水已凉,他紧紧盯着在屏风旁进进出出的医修,扶住把手的手背青筋凸起,仿佛在撑着强弩之末,他期待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丝欣喜,昭示着知雪的病情、伤情好转。
“师兄——”徐岚慌慌张张从门外跑来。
“怎样,找到颜师兄了吗?”原归舟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带着几不可察的期待。
“没有。”徐岚哭丧着脸,“他们都说颜师兄不知道为什么,在房间里兴奋的吼了几句,您有救了您有救了,在昨日前往十巫谷采药去了。”
“颜师兄乘的是他自己的飞舟,又屏蔽了气息,我们根本联系不到他。”
“这样啊。”眼中希望的那簇火苗犹如风中残火,再支撑不住般的熄灭。
徐岚从没见过主子这副模样。
他的主子,面热心冷,从皇宫中历经千锤百炼的人,不会轻易为人伤心。若是情非得已,伤心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可现在这副模样,倒像是真伤了心。
“暂时不死。”
徐岚想起主子和知雪做的约定。
主子能愿意做出约定的人,一定在他心中有不轻的份量。
主子孤寂了一辈子,得有个人陪他,陪他的人当然要越多越好。
卫斐、知雪……
“主子!我一定把颜师兄找回来!”徐岚拍着胸脯保证。
主子都已经不想活了,卫斐行踪成谜,凶多吉少,知雪绝对不能再出事了!
正在脑海中回忆知雪和卫斐相似度的原归舟哀伤道:“去吧。”
他发现知雪又有嫌疑,又没有嫌疑。
刚准备送知雪去颜昭那处,颜昭当天就去十巫谷,有这么巧吗?
*
知雪整个身躯钻进了被窝里,只露出半张通红的脸,小手露出来捏着被角,眼睛半睁半合,眼尾也泛了红,睫羽盈了似有似无的水珠,仿佛刚哭过似的。
原归舟转过镂空折叠白玉屏风,见到得便是这么一副情景。
“只是普通的发烧,喝几贴药就好了。”
“麻烦的是烧伤,本就失血过多,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处理好,每晚都要敷药。”
察觉到有人靠近,小孩儿迷迷糊糊的转动着珍珠似的眼珠子。
见是原归舟,小孩儿捏着被角的手紧了紧,往上拉了拉。
原归舟见他如此,别过头双手浸入面盆架上的铜盆,冰冷的水抚摸过指缝,原归舟拧干毛巾,叠成长方形,放在知雪滚烫的额头上。
在这过程中不经意间触碰到他额头,火盆似的高温让他立刻撒手,皱起眉头:“好烫。”
知雪呆呆的,黑亮的眸子浸在水中似的:“热。”
他糊涂了般,揪着被角的手带着被子往下一推。
原归舟看到他裸露出来的疤痕,脖颈上鲜红的烧伤、手腕处密密麻麻的刀痕……
这些都是被东方炎弄出的伤痕。
有些被绷带包扎,却已隐隐渗出血迹。
原归舟见惯了血,并不代表他爱见血,尤其当这些血是从一个个子还不到他腰腹的小孩子身上流出来的。
处之泰然,并不代表冷漠无情。
尤其这个孩子是从他这儿被抓走的。
愧疚心仿佛野草蔓生而出。
为阻止进一步深想,愧疚感酿出对剧情的大祸,原归舟忙捏着被子重新盖在小孩儿身上。
小孩儿已经睡着了。
睡得很不安分,眉毛、眼睛、脸仿佛做了噩梦皱巴巴的。
“师兄,我们给他喂不进去药,您喂一下他吧。”
原归舟想起医修临走前的嘱托,便拿出医修们放在桌上的药丸切成一块一块的化在水里,药水呈棕色,原归舟捏着小勺子喂到他唇边。
喂昏迷人的药是个技术活。药已经到了嘴边也不知道张嘴,原归舟用小搪瓷勺润他的唇他反而上齿磕着下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昏睡中的他分明一脸不情愿,还是伸出粉舌轻轻舔唇,这一舔倒是阴差阳错吞下了药。
“有用?”原归舟发现新大陆似的,又一次用勺子慢慢润他的唇。
这一次知雪并不如先前,就这么僵着,舔也不舔,嘴也不张。
这时候便体现出博学的好处了。
原归舟没养过娃娃,但在某搜索栏上搜索过“怎么喂药给宝宝”。
原归舟一边回忆,一边按照记忆的描述动作,左臂扶起他的后背,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然后,先喂奶……
趁着喂奶的时候,喂几口药。反复进行。
原归舟沉默了。
传音给无所不能的女弟子,女弟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张罗到的,很快把一碗稀释过的牛奶送过来。
原归舟舀一勺,轻轻送到他唇边。
似乎早便闻到了奶香气,知雪小嘴微张露出一条小小的缝。
勺子先是喂一点。
知雪并没有立刻咽下,含在口中片刻,似乎觉得合口味才慢慢吞下。
“啊。”知雪喉中溢出轻轻的声音,做出等待投喂的姿态。
还真有用。
原归舟两口奶一口药的喂,喂的心力交瘁,额头都渗出细汗。
这么喂着,当奶全部喂完见了底,还剩下五六口药,而知雪依旧张着小巧的红唇,像是鸟窝等待父母投喂嗷嗷待哺的鸟崽崽。
“这可是仅存的牛乳了,可得记着我们的恩情。”师妹如是说。
“药趁热喝,不能误了时辰。”医修如是说。
碗壁从滚烫早已变得冰凉,碗中药水的温度不见得经得住师妹们买牛奶送牛奶,时辰也经不住。
原归舟手快于心,迅速舀送喂。
似乎还有奶的余味,知雪乖乖咽了下去,又张开了嘴,他的嘴小,张大约莫硬币大小。
原归舟知道他在乖乖巧巧的等奶。
原归舟心都化了,随后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往他嘴里喂了口药。
小孩咽了,脸皱了起来,咕哝着咕哝着像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原归舟乘胜追击。
咕哝着总比不张嘴好!
想来药味让他警醒,立刻紧紧抿住嘴。
原归舟犯了难,试图和他讲道理:“这药要还是趁热喝好。”
昏迷中他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并且认同了,细小微弱的嗓音如同游丝从那张嘴里溢出,磨磨蹭钻进原归舟耳蜗:“苦……”
“怕苦啊。”猫爪子挠心似的,原归舟笑眯眯找出糖纸。
先前知雪喝药非常的利落,以至于原归舟并没怎么在意,觉得哪会全部小孩子都怕苦。
没想到是个纸老虎,装腔作势的。
“早说嘛。”
他有很多糖,还有轻薄的糖纸。他撕一片糖纸,凑上他的嘴巴。
小孩终于再次张口。
最后几口药在糖纸的辅助下如愿进入了知雪口中。
收拾掉碗筷,高烧不退的小娃娃依旧微张唇瓣,半晌没停似乎说了什么。
原归舟带着好奇凝神细听,才听清那是气若游丝的一句:“还要……”
委委屈屈焉哒哒的,仿佛糖被坏孩子抢走的乖宝宝。
嘴巴无意识的撅起,长而翘的睫羽抖动的让人想起黑色的蝴蝶。
脆弱的仿佛一戳便能戳个窟窿的雪娃娃。
“还想要……”
这个倔犟的无礼的孩子仿佛张牙舞爪挥动利爪的猫咪突然身子一翻露出柔软的腹部,让原归舟切切实实有些受宠若惊了。
“以后喝药吃糖。”原归舟摸了摸他额头,没先前烫手,即刻为他换毛巾。
在放置热毛巾的时候,原归舟听到他有气无力的梦呓。
“娘,不吃草……”
卫斐会梦中喊娘吗?
原归舟想了想记忆中琉璃似的冰冷少年。
呃,有些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