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四年，九月一日。
宋昉散去的帖子上写着文会辰时开始。
才过卯时，车夫就把昨日新刷了桐油的齐头平顶马车从宋府驾出，宋昉就带着书童坐于车中。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一斋舍前，旁人便见一瘦削男子下了车，只见他额上勒一顶四方平定巾，身服玉色襕衫，宽袖皂缘，整个人看起来俊逸清爽，又满身斯文。
他微微仰头，看到黄杨木制的厚重匾额上深深錾着“退之斋”三字，一笔一划，力达人心。
退之斋。
传闻此斋主人仰慕早已作古的文坛大家韩昌黎，故取了他的字用作斋名，素来是清谈议论之所。
退之、退之。
宋昉默念两遍，暗求远贤庇护之后，才垂目平视，缓缓步入斋中。
退之斋内隔有数间居室，各室门匾不一、陈设不同，虽云“室”，其实内里宽敞明亮，不设桌椅，列方正竹席在地上，至小的一室能摆开十来张，最大的能容下三四十张。
宋昉选的“尚贤”，正是其中最大的一室。
他随斋仆到了尚贤室，才入其中，耳边除了足音，杂声消匿，吐息不由刻意缓缓起来。
一回头，斋仆已退，他自巡看室中全景，只见正中挂着一副六尺大小的韩愈画像，画中人夫子模样、手持古籍。画中带字，正是楷书写就的《进学解》，字字刚劲端正，文势赫赫，不像是自嘲怀才不遇之文，倒像是真要劝人进学。
偏偏室名又叫“尚贤”，学韩昌黎的讽文刺章么？
宋昉会意一笑，笑斋主人风趣好顽，又转头朝两边看：只见极高极大的书架分置两侧，屋梁便是书架之顶，凤眼略一扫过，书逾千册，站在书架之前，书中蕴藏之力好似巨浪扑来，外现至此！
他暗暗为这一大手笔咋舌，离开书架，缓步踱至窗前，看见窗纱正映着外头的竹影松姿，可外头除去松、竹，还可见一面瓮墙——融入墙体的瓮口朝里，据说此墙可以纳声于瓮中，不至于外传。
宋昉停步望墙，思绪已远。
昨日秦安走后，宋昉便听他的话，去书房等他爹和舅舅。一刻钟不到，果然遇到冯康明与宋昭一同从书房出来，他忙道：“舅舅安好。”
右军都督佥事冯康明虎步一停，原来肃着的脸一变，笑眯眯道：“宋昉，可以啊，中了举人。要什么，只管跟舅舅讲。”
宋昭笑着阻止道：“还有会试、殿试，你这一说，他又分心了。”
冯康明摆手表示不听，上前拍宋昉肩头道：“好儿郎！别听你爹的。怕什么？你要天上星月，舅舅明日就把它们射下来给你玩一玩，用不着两三天，哪里就耽误你了！”
宋昉肩膀一沉，只觉舅舅力气不改，仍是虎贲力士，他用手揉着肩，喜道：“舅舅，君子一言——”
冯康明接道：“驷马难追！”
“一言为定！”
宋昭在一旁道：“什么时候读书有这种劲头？还没到时辰就找过来，什么事？”
宋昉看了冯康明一眼，看向宋昭，正色道：“我想办文会。”
冯康明立马捧场道：“好哇！什么时候？舅舅把京郊那处院子送给你办。”
宋昭觉得事情不简单，皱眉问道：“什么文会？讲清楚。”
宋昉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刚想说殿下也支持，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改口道：“李先生说可以。”
“不行。”宋昭当即冷下脸反对。
这时冯康明也跟着道：“文会时时可办，不急于一时，听舅舅的，你先等一阵子。”
文华殿那位增派兵力去守乡试科举场的事，冯康明是知道的。但是未必所有人都眼明，以为殿下收买新科士子人心的也不在少数。况且近日来陛下与殿下不合这件事，摆在了台面上，最好还是……
心思转了这么一圈，冯康明劝道：“宋昉，听舅舅的，你先专心科举，这些事不要插手……”
宋昉道：“舅舅，你不知道，有人在里头生事，可恶极了！说什么北直隶的第一定是北人，南人被欺负，扯起南北之争，便将北士之辛苦一概抹去。又逼着人站队，实在气人！”
冯康明道：“南北之争？这都多少年的旧事了。为这个，南北分榜了之后又合榜，多少届了，还闹？你听我的，理他们做甚，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宋昭对冯康明道：“你久在军中，不知道也是有的，又开始议论南北的事了。”
又问宋昉：“等等。你说有人在里头生事，你从哪里知道的？什么人？”
宋昉小了声道：“萧氏门人。”
宋昭眼睛一厉，“既然如此，你更该知道利害。”
宋昉道：“大不了革了功名。”
宋昭气笑了道：“你倒豁达！功名还没到手，就撂下这一句狂言！”
宋昉也怒道：“怪不得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没错！都知道错了，也不改，只是一味顾头顾尾，一点都不看是非对错。”
宋昭道：“你倒生出骨气来了！”
宋昉道：“文骨天成，此时才露罢了！宋氏爱才惜才懂才的担子，我来担！”
冯康明忙道：“越说越歪了！”
接着他对宋昭试探道：“兴光，依我看，反正是小打小闹，能有什么事？反正还有我们。”
宋昭无奈道：“我方才说的，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冯康明笑道：“听了听了！但是毕竟文懿皇后在军中……又是嫡长，如何至于！”
听到涉及朱成均，宋昉情急，眉头一皱，看向冯康明道：“舅舅？”
“谁教你这么做的？”宋昭大声一喝，拉回宋昉欲探询之心。
宋昉看向他爹，接着生气道：“读书人自有怜读书人之心，用不着别人教，也教不会！”
“秦安？”
“还是他背后的……”
“爹！”
“没死呢！”
“对！就是师兄！”
冯康明自知失言，劝和道：“小打小闹，你要试，便去试，舅舅给你顶着。”
“他呢？”宋昉闷里闷气问道。
“他？”冯康明反应过来，大笑道：“你爹啊？”
笑了一阵，他道：“舅舅帮你劝他，我听你爹说，你就三天的假，趁着天色未晚，召了人来把帖子写起来，散出去，可好？”
“还是舅舅好！”
宋昉知道他爹不会轻易同意，秦安也知道。不管怎样，他爹此时站的是清流一派。从小看到大，他看得清楚，这些清流大人们也未必都是真清流，有好色贪财的，也有重欲求贵的，未必不想把水搅混。
但凭什么就必得把水搅混？凭什么读书人便是他们伤人的刀刃？
宋昉不由攥拳。
“表哥！”
被这雷鸣般的声音一震，他拳头一松，心神重回尚贤室中，回过身来，看见冯子辉正揉着眼入内。
只听他大大咧咧道：“爹偏要我来看着你。放心吧，有我坐镇，那些人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宋昉当即心一热，又一凉。
舅舅之心，他很感激，可是表弟……
宋昉只好笑道：“他们又不是虎狼，还能吃了我不成？”
冯子辉打了个哈欠道：“那可吃不准！我方才进来时听见几个在问你名字，大概就是他们，要来了。”
宋昉一慌，不觉时辰消逝得如此之快，忙敛容正色道：“快随我到门口相迎。”
说罢，他振袖直身，姿若玉松，走在前头，冯子辉也收敛了些跟在后头。
宋昉觉得太过严肃不好，便在嘴边、眼中含了一抹笑意，以待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