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将除夕之礼抬到宋府，宣了圣恩后便欲离去，宋昉乃少主人，送他们到仪门还不够，一路送至正门，目送这些人扬辔而去，才穿雪而归。
到了厅内，宋昉见宋昭一身常服，与他出去时一样，身坐榆木矮凳，手不停地侍弄陶罐。
陶罐架于红泥小炉上，泥炉搁在四短足圆桌，升腾起阵阵轻薄白雾，桌边坐着冯氏。
冯氏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唤宋昉到她身边，“你爹还在煮呢？快把斗篷撤了过来，一身的寒气！”
宋昉应声而行，收拾好坐到她身边，冯氏顺手捏起一块牛乳酥塞进他嘴里，自己也取了一块，绣兰花的帕子在底下接着酥碎，嚼了几口后咽下，甜而不腻，就是有些口干。
她把剩下的放在眼前小盘内，嘀咕道：“也不知好了不曾？偏要自己亲自煮茶，小心烫着。”
又转头对宋昉悄悄道：“且不说烫着他，等茶的人要渴坏了。”
其实也没悄悄到哪里去。
宋昉一点点啃着牛乳酥，那天晚上回来后，他胃口一直不好。紧紧搂住冯氏柔腴手臂，头轻轻靠着，他看宋昭眼风扫过来，不满地晃动冯氏道：“娘，你看爹，他还瞪我！”
“这茶就是煮给你喝的！”宋昭没好气地说道，有几分煮茶不成的气在里头。
虽然如此，他又叫人换三盏新茶上来，第一盏先给了冯氏，变成柔声道：“不要听他挑拨，夫人先饮此杯解渴。”
冯氏见他殷勤，伸手接过来饮下一口，与他相视一笑，对赖在自己一侧的宋昉道：“你爹的茶确实是为你煮的。往年守岁，你身体不好，都容你先去睡了。今年一年到头你倒好着，得补回来。”
宋昭道：“夫人说得对！以前你在家里，哭闹撒娇也就过去了，往后就不一样，难不成你也在同僚面前撒娇不成？惹人家笑话。规矩从这里开始立，今年我们一家人围炉守岁，你不能睡。”
宋昉苦着一张脸从她臂上起来，虽然现在刚从外头进来不困，可想着长夜漫漫，熬起来指定难受。不大乐意地把身子坐正，他喝了口新上的茶，哀怨看向冯氏，“娘，你……算了。万一往后到礼部当差，还得看宋尚书脸色。”
“先把你在户部的事做好再说。柳大人可在我耳边嘀咕过你。”宋昭举止闲适，简单的动作也显得极为雅致，冯氏暗暗看了好几眼。
其实宋昭在掩饰着茶艺不精，泥炉里头烧得通红的炭都要熄了，陶罐里头还未传出茶香。
“爹，这可不干我的事，是他看我不顺眼”，宋昉急道，“三皇子人好，他可不好。您别被他骗了！”
他知道有些爹娘喜欢听外头人说的话来指责自家儿郎，也不管事实究竟如何。
也不知什么缘故，煮了这么久还不冒香，宋昭提起陶罐缓缓倒出一杯热茶，茶水在杯中旋满，“没大没小的。人家是你的堂官”，推到宋昉面前，“你喝喝看，醒不醒神？”
见宋昭轻轻揭过不提，宋昉就知道柳清章的眼药算是白上，当即乐呵呵地忍着烫意，指尖有一点凉意的两只手一齐扶着杯壁，捧到唇下抿住了下去。
“如何？喝得惯吗？”冯氏侧目问他，颇有些好奇。
除了舞文弄墨，养些花草，宋昭在家少有碰这些烹茶焚香的雅事，方才看他动作笨拙，就知道手生得很。不过沾了老探花的美名，做起什么事都一板一眼，显得很有章法，她也不确定起来。
宋昉眉头一拧，似乎在细细品味，沉默一会儿，方才点点头，“一口、足以慰寒意。”
听到这话，冯氏也想尝尝，宋昭挡了一下陶罐，又是生气又是好笑道：“他去过翰林院，说话会七弯八拐了，暗着骂我这个茶第二口都喝不下！”
宋昉眼巴巴看着冯氏，无辜得很。
冯氏帮声道：“我看他说的没有这个意思，你倒帮着外人欺负自家郎君，特意拿了这一句寻他的错处！”
宋昉忙道：“就是就是！”
宋昭无奈摇头道：“夫人！”
冯氏挑着凤眼看他。
宋昭抵抗不住，俊脸一松，“是我欺负他！那句话说错了，他是夸我”，看向宋昉就没有这般和颜悦色，“你既然是在夸你爹，就把这些都饮了，正好让你提神，整夜守岁都能挺下来。”
说完之后，他把陶罐往宋昉眼前一挪。
宋昉眉弓处突突地跳，这一罐苦过头又不香的茶水饮下去，他怕自己未必顶得住。要是朱载堂在，还能替他想个法子躲了去。
他扭身重新依到冯氏怀里，“我还不困，所以不必喝，先好好陪娘守夜。”
冯氏很吃他的孝心，圈着抱住他肩头，正想替他说些什么，从厅外传来管家之声。
“大人，钟千户有事来访。”
待冯氏退居室中，双髻丫鬟引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千户钟齐抬步而入，声如洪钟。
“陛下请宋尚书与宋郎中入宫觐见。”
宋昉认出他是到过江南审案的锦衣卫，有些惊讶，也有些见了熟人的兴奋，“钟大人，我们一同……”
钟齐抿唇看了看他，微微点头，“请两位大人速速整装，随我一同入宫。”
宋昭是神思敏锐之人，皇帝才送过除夕礼又急召他和宋昉入宫，定然是出了事。
他朝钟齐道：“千户稍候，我这就与小儿换了衣裳去。”
待钟齐带着宋昭父子二人来到乾清宫时，五军都督正从殿中走出。
这些都督们，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哪一个不是杀敌累累，宛若实质化的铜墙铁壁，守着大梁疆土。
疾风骤雪，撼动不了他们分毫，只会显得他们如泰嵩雄山，威风屹立。
身居中军左都督的成国公领衔在前，如虎狼之目探向宋昭父子二人，宋昭把宋昉挡在身后，朝他行礼。
正一品的武将，除了皇帝、太子，只有别人向他低头的份。
成国公并未把他放在眼里，领着身后诸位将领，乌云罩面地与宋昭父子擦身而过。
宋昭心下想及什么，眼神忽然一缩。
李矩在殿门前张望，见宋昭、宋昉已到，等他们上前，面上不露一点儿，徐徐道：“宋尚书，陛下叫我将宋郎中送往侧殿，只见您一人，请。”
宋昭呼吸一窒，瞬间又如常吩咐宋昉一句“要听话”，抬黑履，跨殿槛而入。
宋昉坐在侧殿之椅，无聊地点着案面。
苎丝右衽青袍，补服白鹇纹，雪下得密，里头塞了不少棉絮，鼓鼓囊囊的，脸又白净，像个碧色雪团子。
夜中烛火光一闪一闪地扑在脸上，睫毛在眼下留一排阴影，琼鼻挺直，唇珠饱满，第一眼看过去，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李矩把宋昉送到这里，吩咐太监们好好照顾他，就走了。
他觉得自己像在异国为质，转念一想，又觉荒谬。陛下想做什么，一声令下，文武百官焉有不从？焉敢不从？何须玩这些弯弯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