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刻所出的险情，在座众人谁都没有预料到，所幸年轻的皇帝没有追究，刺客被带走审问，后半场宴会依旧如常进行。
洛风时从座席间远远看向坐在北首的方钧辰。
方钧辰脸上神情平静，隔着十几米，辨不出有什么细小的变化，仿佛半刻之前被刺杀的不是他。御座旁宫人静立，与之前相比只是少了一人罢了。
夜色渐降。秋华园中高高点起朱红的灯笼，侍宴的宫人各自手持一盏，挂在长杆之上举过头顶，自园圃之间穿行鱼贯而入。远望看不清人脸，只能看见一盏盏的红灯笼，在暮色中宛如数条优游蜿蜒的游龙。
夜风微微吹过人衣，带来隐没在了黑夜中的菊香与触体生凉的秋意。
洛风时说：“那行刺的刺客不是孟兰山。”
萧一行点头回答：“的确。”
洛风时想了想说：“若他真来了，绝不可能这样简单善罢干休。”
洛风时举头望向座席之外，半隐在夜色里来来往往的宫人们。
后半场宴会，关于那刺客的消息没再传来。或是没问出来什么，或是问出来了却不好即时禀报，又或是皇帝不愿再打扰扫了大家的兴，宾客中自有人暗中猜测那刺客的来头，甚至提到那些与朝廷不对付的某门派云云。但猜测终只是猜测。
宫人手中挑着的朱红灯笼都依次挂上高处，酒过三巡，宴席近末的时候已经有需要回门派报讯的使者先行离开了，唯有红灯还映在澄池水面。远远地，方钧辰也由宫人扶着从北首的座位离开，留下众宾客们再无拘束地自己叙一会儿闲话。
萧一行寻洛风时的时候洛风时站在澄池边与一个小黄门在说些什么，说完了转过身来，正好远远见萧一行来了，便会合过来。
席上宾客大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留下的人渐渐不多。霍云齐遇见了往年交好的几个别门旧友，不免要多聊几句。百泉门其余人散开的散开，饮酒的饮酒。
萧一行见他们尚没有走的意思，便问洛风时是否要提前回客栈。
洛风时摇了摇头。夜色下的秋华园较白日多了许多幽暗之处，他每望见那些在晚风中摇曳的树的黑影花的黑影，总想起白日里树林假山后的一瞥，便总暗暗心里觉得不踏实。好像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什么要发生却没发生，澄池的池水平静得不真实，远远倒映着永兴宫的一角。
洛风时说：“我想自己随便走走。”
萧一行点了点头。
永兴宫中，宫殿四角的烛火被司烛宫人点起。散开淡黄的明光，从窗棂、朱门间透出去，空冷的宫殿便在黑夜中有了些渲染而成的活人气息。方钧辰一向不是贪杯之人，在宴上除了该有的敬酒回礼便没喝多少酒，从澄池到永兴宫看着近，实际颇有些距离，仅有的几分醉意也被夜风吹散了。
方钧辰进了永兴宫便挥退了手边的宫人。这些宫人几乎都是从西京一并迁来的，从前就跟随在方钧辰身边，方钧辰在那几人退下时目光从她们的身影上扫过，又忽地想起什么问道：“赵御侍可在偏殿？她怎样了？”
赵御侍便是之前站在最近的那位女官。凭着从小略通的武学，方钧辰能确定那宴上的一刀没有伤在要害，并不会有性命之虞。但这一刀却是实在是为自己所挡，倘若今日中刀的是自己，不说后半程宴会如何收尾，江湖百派是否还能放心与朝廷合作，只是消息传出，都势必造成朝野与前线人心不安。
还没退出殿内的宫人怔了一下，双手置于身前回禀道：“赵御侍在偏殿，医官已经看过了，说暂且无虞，只是像有什么心事，一直愁眉不展。陛下要去看看吗？”
方钧辰道：“朕去看看。”
夜风吹动，覆盖了头顶的枝叶哗啦啦地响，像是鬼魅在黑夜里偷笑，相聚在一起看向树荫里的行人，无声地指指点点。
洛风时走到下午来过的那片树林，从这里向西望，正好能看见夜幕下依然点着红灯的宾客座席。北边不远处是澄池，而绕过澄池另一侧向东边再向北走，就能走到永兴宫的位置。花圃中横亘着数条小径，洛风时沿着穿过假山的那一条走，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
永兴宫是行宫，自己虽然是受邀赴宴的宾客，却也不应该擅自靠近。洛风时没想往永兴宫去，小径分叉处便走了另一条。
走着走着，便不再能看见澄池畔的红灯笼了。头顶的树叶遮盖消失了，树木都退到了小径两侧，依然是幽暗的、无声的，只有风吹过时轻轻地哗哗地响，好似连一只鸟儿都没有。好像连月色也淹没在这无尽的黑之中了，洛风时在地上几乎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亏得他视力极好，方能在这样的夜色里看清周围的一切。
黑暗虽然是蒙昧的，但安安静静毫无异常，那么这黑暗在洛风时眼里便是讨喜的。
三尺宽的小径在变得越来越宽，洛风时走了一会儿之后，脚下反而像是一条寂寥的窄道。铺的不再是卵石而是石砖，稀疏树木已经退到了道旁十来尺开外。
远处依稀又能望见永兴宫的灯火了。看来是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到了这里附近。
洛风时停了一停脚步，没发现什么异常，正要回身，却忽然见不远处道路边有几处不平，像是堆起了几个土堆。
谁在这里堆土？
这是洛风时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个问题。
他不知道有哪里奇怪，却隐约感到困惑，向着土堆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月色实在太暗，走到了离那土堆不过两步的地方，洛风时突然发现那土堆间竟然有东西反射着黯淡的月光。洛风时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到了近处，才猛然头皮一紧——那根本不是什么土堆，而是人。是侍卫的尸体歪曲着堆在地上，尸体身上穿着的银甲幽幽反射月色，好似亡魂不甘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深红的血色从尸体下漫出来，离得近了才能看清，一毫一厘，好似还在扩散。
洛风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在那尸体衣上，随即猛然警铃大作，后退一步反手拔出了背在身后的赤枪。
他忽然无与伦比地想感谢方钧辰取消了缴械入宴的惯例，使他现在还有兵器可用。方才一伸手摸到的触觉还在五指间挥之不去——那尸体的衣上还是热的！
风声突然在此刻起来了。
树叶声、鸟羽声…隐没了许久的藏在无边黑暗中的种种声音好像都在同时被从布袋子里放出来，一瞬间把处在小道上的人四面包围。
洛风时心中有一种无穷的引力指引他转身，甚至在耳朵还没有把所听到的东西传输给大脑，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锵“一声，背后袭来的刀风从洛风时额前一寸处刺过，洛风时手中赤枪正好挑起，与刀锋擦出一道长长的涩声。
黑暗中的隐藏者只出一刀，少顷哗一下翻出一片银光，洛风时使枪格挡，感到秋风也被那交错的刀式斩断，四周黑夜重又逼仄过来，随着那人现身，连空气都骤然一寒。
是那人身上的寒气，漆黑的斗篷宽袖之间的寒气，也是刀光之中的寒气。
而洛风时持枪的双手是暖的，赤铜铸就的每一寸枪身也因为受役于人而沾染上了活人的气息，或许是因为这柄枪曾经在古墓的机关铜人手中沉寂了太久，蛰藏了太久，所以一见日光，便自带上了一种极端决绝的锐利。
洛风时手中赤枪扫过狂风，极速回身，枪身自虎口间滑出，枪尖骤然刺入黑暗，枪尾又在五指间牢牢握住。
黑林之上飞过的飞鸟听到了道路中爆出连串的一回快似一回的兵器的交手声，金戈之声在这寂静的夜中成了所有声音，盖过了风声、鸟羽声。
一柄赤枪在夜色中仿佛化作一条游动的蛟龙，而另一边刀锋的寒光却没有减下半分。每一次在人面前闪过，就好似破碎的镜，冷如秋潭映出的明月，却不给人分毫捉住规律，拼凑出全貌的机会。
强敌，即便是换作萧一行来，恐怕也足以一战。
镜的冷光在一瞬间散开了，好似幽魂飘到洛风时身后，这里一块儿，那里一块儿，实际上却是快得无以复加，洛风时在一瞬间感到有一丝熟悉。
却无暇分辨。
电光火石之间，洛风时双手将赤枪一拆为二。
铜声刀声同时骤响，巨大的震力从虎口传到心口，洛风时握枪的五指更紧了些，顺着赤铜的枪身，好像有粘手的湿滑淌下，洛风时感觉不到疼痛，却知道这是自己的手在流血。夜风吹动了隐藏者的兜帽，近乎将袍角吹到洛风时手臂上。
洛风时感到那兜帽下的人在注视着自己，他也同时明白了这熟悉感的来源。
“洛风时。”那兜帽下的人开口，好像觉得匪夷所思，摇着头轻轻笑了一下。
洛风时知道他是谁了。
慕容良轻道：“你在用我的招式对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