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太阳，不喜欢光，不喜欢灯。
那让我觉得我被人看着，被人嗤笑，被人指指点点。
就像老师那样。
我讨厌目光，讨厌眼睛，讨厌指向我的注意力——当然，有些人能从这张黑名单上被划掉。
风衣下的黑暗让我感到安全，和我分享这黑暗的人也是。
“店长。”
“嗯。”
“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这是个很‘奢侈’的问题。”
“先给我看那个伤口的是你，怎么就变成我‘奢侈’了？”
“当我说‘奢侈’的时候，我是指你会因为问这个问题付出远超于金钱的代价。”店长顿了一下，“举个简单的例子：光是没有肺，人就会因为氧分子的摄入率下降引发血糖的氧化不完全，进而，导致atp——也就是我们的能量基本通货——的转化率不足。这带来的体温下降甚至远超在低温环境下裸露皮肤，因为atp的转化率直接影响直肠温，也就是深层体温。而冷空气至少要先通过肌肉和血液两层防壁。如果直肠温下降2、3摄氏度也不影响人类的生命维持，那我们就得反思人类为什么体温是现在这个区间，作为温血动物的意义又何在了。”
“这例子一点都不简单。你的意思是说，我要是知道了你能活着的原理，我的生命观会受到冲击。”
“没错。安心感和被认同是人类最根本的追求，恐惧、怀疑与不安任谁都不想承担。就像之前我向你提示的那样，如果告诉你更多的信息使你的心中充满怀疑，我认为你不知道反而会更幸福一些……给你看这个伤口只是为了告诉你，你在我会高兴，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伤口，你最好不知道。”
“但一来现在我已经清楚店长没有肺也能活，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我对现实的怀疑。再者这是我的意志，如果，我是说如果——即使我选择店长不支持的路走，店长也依然愿意保护我的主观的话，我会非常高兴……会，很有安心感。”
这么恬不知耻且冠冕堂皇的撒娇我居然一个格楞不打地说出口了。
当然，其实还有第三条真正的原因，就是这种现象有没有复制的可能。如果可以，那我确实非常，非常非常有兴趣。
我不知道店长是不是善男，但我绝不是一个信女。
“……你这是胁迫。”
店长的声音像一条不小心打坏了花瓶又主动向主人自首的大狗——声音里全是示弱的味道。
“法律上不是。”
然而我是个无情的女主人。
“你的根本理由是第一条，但你强调第二条的重要性。你在绕过自己的质问的合理性，用感情付出绑架我。”
“而店长在遮遮掩掩。别忘了给我看那个窟窿的人是你，你让我看却不告诉我为什么，前后的行为缺乏一贯性。这很可疑，而我，应该是有质疑的权利的。”
店长沉默了一会儿，有戏。
于是我继续了我的迷你演说。
“我没谈过恋爱，我知道恋爱也许会途经性、婚姻、财产、责任，但那些对现在的我来说只是概念。现在的我所认为的‘恋爱的前提条件’，就像书上一直强调的那样，首先是知道对方的事情。也许现代人已经忙到互相知道的时间都没有了，也许对他们来说相亲就够了，但是我拒绝贱卖自己的人生，你也不是现代人——”
店长把风衣从我俩头上摘掉，这共享的安全感真是短命。
“试图阻止你是没用的这一点我算是明白了。你意志坚定，我由衷地祈祷这不会有一天给你招致灾难。唔……我可以把我的事讲给你听，但话会非常，非常非常长。所以这样吧，我把我的事拆开来，每次给你讲一小段。我讲完我的一小段，你也讲你的一段，如何？”
虽然从头上摘掉了，但两个人终究是裹着同一件风衣，暖和是确实的。我挺喜欢这种感觉，从幼儿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和我分享过体温了。
“比如？我应该讲些什么？”
“嗯……我告诉你是什么使我成为我，你就可以讲是什么使你成为你。”
我不由得笑出来：“你这话好生拐弯抹角。”
“拐弯抹角吗？”他一边笑一边把风衣往我身上多盖一些，“我不知道别人在自己与他人的边界上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的事情上，什么是我，什么是别人，是关系到我的‘本质’的核心问题。”
“为了理解这句话我需要先读过这间屋子里的哪部著作吗？”
“也许《他者论》能帮助你理解……唉，罢了，我把结果一起讲给你听便是。”
“请。”
“这世上有一种叫做枪祭司的，8个‘曾经是’人的……呃，怪物？劣质的神？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们……我是它们中的一个。”
这开幕雷击有点丧啊。
“枪祭司不老不死，每个人都有点超能力。有人的能力是‘水’，有人是‘火’，有人是‘雷’……我的能力是‘冰’。”
“是说你能像某个冰雪女王一样变出冰雪宫殿？”
“也许吧——如果我有一张好的设计图的话。但我的‘冰’能力的本质并不是在标准大气压和瑟氏温标0°下结冻的水，而是‘寒冷’。我不知道这么解释你听不听得明白，但最贴近我的超能力的描述应当是：我有将某一处的粒子向量子力学上的能量最低状态，也就是热力学上所说的‘绝对零度’牵引的能力。”
“换句话说，就是你能制造寒冷？”
“你可以那么理解但这个陈述本身不严谨。热才是被制造的。计量热的数轴理应是一条以绝对零度为原点，向正无限延伸的射线。这也是为什么各种温标都在设置之初试图避免出现原点另一侧的‘负数温度’，因为那并不严谨。”
“那现在的零下温度是怎么……？”
“把水的沸点和冰点当作常见区间的话，对于超出这个区间的温度除了这么表示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所谓的零下温度，其实只是人类为了自己的方便做出来的“不存在的概念”。
我闻到一股御都合主义的气息。
“……但是我偏题了。现在，我们回到我的问题上。所谓能量的消失，也可以视作对‘能量获得’的反纲领。换句话说，拒绝，否定，用《他者论》的说法‘从自己的世界中抹掉他人的存在’……‘使他人从自己的世界中不再存在’才是我的能力的本质。”
说实话我并没有听懂，不过我相信在读过店长说的那本书之前我不可能听懂，所以引开话题是上策。
“店长，我需要亲眼看到你的超能力一回才能理解它的内容。”
店长抬手一指柜台下的空气加湿器：“那是一台冷蒸发加湿器，它的正上方应该湿度相当高。”
他在柜台上的花瓶中取一支假玫瑰，往空气加湿器的上方放了一会儿再取下。
“哦我的天哪。”我不得不惊叹。
那支假玫瑰被一层没有结晶，完全透明的冰包裹了花瓣和花蕊——没有碎屑与渣滓，冰就像水晶工艺品一般附在花上。
“就像我的名字一样，这是雾凇——你知道‘结冰性的雾’吧？不知道？过冷水汽？好吧，气象学冷门到这地步了吗……”
店长耸耸肩把玫瑰交到我手里。这家伙肯定从一开始就准备好演这一出了，但我还真就没法不吃他这一套。
可恶，这男人200年间是不是骗过几十个小姑娘了，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什么反应了。
“店长，你这能力有规模限制吗？”
“怎么，想让我去给国联环境署打工？哈！要是有我给人类收拾残局，你就再也不能期待他们对动用化石燃料产生敬畏心了。”
是说店长如果有那个心，温室效应都能处理吗？我的老天爷。
“像店长这样的人，在这个地球上还有7个的话，人类不知道吗？不会来研究你们吗？”
“所以我们都藏得很严实，不参与历史，人类也一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如果你没进这家书店，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我的事，对不对？我自己也不认为这是一家很有吸引力的书店。”
这倒是事实。
“可是店长很孤独。”我小声说。
店长有点懊恼地咂了一下嘴：“啊……没错，确实如此。所以我希望你能多来陪我……不行吗？”
他看我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怎么看那都是演技，要不然就是他打动了他自己。
可是——哎，可恶，我确实很喜欢他的那对眸子！
唉，这家伙人模狗样的，肯定连怎么撒娇有好果子吃都算无遗策了。
被这种男人缠上一定不是我的错，就随便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