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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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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见过夫人。”

    昭氏垂着眼朝州主夫人行了礼,她向来不是很想见这个女人,她甚至不用抬眼都知道这个女人会用什么样的目光久久打量她——充满失望、怜悯、不解、怨言的神情,这些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是,她作为女人在廷前同众臣一起议事,以乐府之职主掌祭典、甚至作为兵器的监造,那些人自然在背后没少嚼舌根,但这又与夫人有何干系?昭氏在心里无不讽刺地想着,夫人早就把自己从那场变故里摘的干干净净,甚至攀上了新的高枝,就像是那只衣服上绣的凤凰一样、展翅高飞了。

    但昭氏并未在脸上表露出任何的不满,看夫人半晌没说一句,便继续弯着身子:“夫人召臣前来,是所谓何事?”

    夫人见昭氏的这间湛和宫本眼下本就闲置着,偌大的宫殿没有什么家具,昭氏的声音在屋子扩散、回荡——然后彻底地安静下来,让两人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夫人大概朝着自己走来了,昭氏听着大氅与衣物摩擦的细碎声,然后有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行礼放在眼前环和的双手上。

    “一个母亲,”夫人的声音是哽咽的,昭氏的面具遮住了她听到这话脸上不悦的情绪,“连想见自己孩子的权利……都不允许吗?”

    “夫人谬言,”昭氏依旧弯着身子没有站起来,颇有分寸地回了话,“夫人是一州之母,小女怎敢高攀。”

    “不要用你那种声音和我说话!”昭氏的话大概戳到了州主夫人的某些痛处,让她有些歇斯底里地拔高了音调,甩开了手死死盯着昭氏。

    昭氏见对方松开手,这才放下胳膊挺起了身来,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对于夫人的歇斯底里没有什么反应,不卑不亢地继续保持沉默着、站在夫人的眼前——她认为这样是能够最快摆脱眼前这一切的方式。夫人大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吓到了昭氏,跌撞着退后了半步,将自己的情绪重新整理了一下,她略抬起头、透过眼中朦胧的水雾看着面前带着面具的昭氏、有些欲言又止:

    她想起这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那时也正在与雍州有战事发生,她是个妇人家、并不懂各州之间的争斗;在史官的记载里,这个孩子出生之时天有异象,而又出生于五月初五的孩子阴气重,应以阳气足的字眼压制;当时在位的豫州主看了看自己的孙辈,说雍属水德,若给这个孩子起带火德的字眼,定为战事吉兆,将来可护豫州国运。

    想到这些,夫人放下的手犹豫着又抬了起来、有些颤抖地去触摸昭氏脸上那张面具,她想看看面具下那张脸,是否还和当年是同一个她的孩子;她多希望她的孩子能在她面前,流露出那些真实的情感,就算那也许会刺痛她。

    “啪——”

    夫人的手被昭氏抬手打落了下去,就在她觉得那只不断接近自己的是手,让她觉得惺惺作态得让人窒息,以至于没忍住一时冲动。

    “夫人嫁给君上的时候,考虑过这些吗?”昭氏沉着声说道,顿了一下、大概觉得自己唐突了,便清了清嗓子躬身致歉,“恕臣无礼,臣先行告退。”

    夫人没有让人去拦,只是看着昭氏的背影,她叹了口气转身穿过侧殿,候在外面的嬷嬷上前扶着了她,一边和她念叨这孩子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怎么这么不懂事,一边劝夫人不要把这些事都往心里搁着。州主夫人摆摆手,也不知道该多说些什么,她此前从不觉得有负于自己这个孩子,在那些身处乐坊无望的岁月里,她曾也觉得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慰藉。

    她现在看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也开始反思也许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往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即便如此她依旧不认为她的选择有丝毫的不妥。但她只是希望,她的孩子能够与她一同进退、站在她的身边。对于昭氏的现状,她并非有失望或是怨愤——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个记忆里的孩子会选择走上这样一条路、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是迫于君上所逼吗?不会的,她摇摇头没有往下想,君上说过就算是那么多恩怨在前,只要夫人是州之夫人一日,就算做不到如视己处、也会护其周全。夫人叹了口气,她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越来越远。

    廷前关于对于东南二川是留是献,争了几日也没什么结果。州令与太尉都是老臣,对于东南二川此次夺回所含意义十分看重,但又从大局上来讲,求安稳人不愿出兵;而愿意出兵的太尉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州令近几日在筹办府上的宴会——是关于他的嫡孙足周的宴席——便向君上告了几天假回府,虽说这宴席是家事,但以李兴之身份、必引朝中多数大臣和豫州城里几位他州质子前来祝贺,而那位在驿馆待了好几天没出门的雍州使臣也必定出席。因而豫州主反复叮嘱了李兴,他信得过州令,此番若是能对两国之好有些帮扶必然是好,若无帮扶也定不能出岔子。

    李兴点头道,君上所言正是老臣心中所想,这事定然办妥。

    待到足周宴那日,豫州城里可谓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假使随意从街上拦下一架马车问车上之人要去往何处,十之八九答的是要往州令府上去。州令府的主人李兴自然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站在庭院里迎客寒暄,不少都城权贵甚至携了整车整车的珠玉作为贺礼送到府上,庭院里的人流熙熙攘攘,热闹得很。

    “老夫总算盼来了昭姑娘——”

    昭氏刚跨进州令府的门槛、绕过雕画了岁寒三友的照壁,就被李兴迎了上来:“昭姑娘今日怎么没乘君上上次赏的那辆车盖,那车盖可是威风得很呐!”

    “李伯莫要笑话小女了,”昭氏与李兴算是有些交情,两人在各种场合也是常打照面,看在关系不错、又是能干的晚辈的份上,李兴倒也时常照拂这个小姑娘,房间一直传闻州令曾和昭氏开过玩笑说要不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以娶妻,定找人昭氏提礼做媒,被昭氏笑着说哪敢高攀,“小女一介乐官,哪敢如此招摇过市,君上的宝物到我这儿也就是荒废了。小女府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想必州令府上也不缺什么,只是这一方玉,算是送给令孙的祈福之物了。”

    昭氏说罢,从袖口中掏出那一块青玉,转向州令长子李茂一侧,示意对方替孩子收下这块玉。李茂低头一瞧,顿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推辞,青玉上雕刻双龙盘缠而上,不是他物,正是前些日子春祭上昭氏配的那块玉饰。

    “李公子莫要推辞,令郎诞辰在春分之时,正适合这青玉,有繁茂之意,”昭氏一手执绳、一手托起青玉,放在了李茂双手的掌心中,压低了声音又补充道,“这也是君上的意思——所以,请收下吧。”

    李茂捧着那块玉,有些惶恐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询求着对方的意见,李兴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说,既然君上的礼那还能退回去不成?一听此话的李茂连忙躬下身,几乎把头低得与手平齐:“谢君上。”

    “昭姑娘不言政事老夫是知道的,那就没必要在这庭院里忍受这人来人往、嘈杂的污浊之气了,”李兴叫来了一位家里的仆从,让他为昭氏引路,“老夫给昭姑娘准备一间静室歇息,若是想出来走动便走动,若是想歇息就歇息,可好?”

    “李伯想的周到,小女先谢过了。”

    “哪里哪里,老夫今天还给昭姑娘备了一样意外之礼,”李兴笑着摇摇头,故作神秘地说道,“昭姑娘可有兴趣一见?”

    “听李伯的意思,要向我推荐个人?”昭氏微微一笑,戳破了李兴的话,“不知何人才能入我们州令大人的眼里?还把人才舍得推荐于我?”

    “哎——若昭姑娘没有兴趣,不见就不见了,老夫也没有勉强的意思,”李兴依旧笑着,随口和昭氏介绍了几句,“倒不是什么大才,毕竟昭姑娘不言政事,要哪些治国理政的大才也只是叨扰了耳根——不过前两日有位先生自荐于我府上,说的是金铁执齐之事,李某监造的官坊有专人执齐,倒不必用此人;倒是姑娘现在暂管私坊,老夫就像或有用此人的地方;况常人在老夫这儿论执齐,只论兵器,此人对乐器礼器的执齐似也有一套说辞,李某不谙乐坊之事,还得让姑娘这个乐府去辩真伪。”

    “李伯这么一说,我倒有兴致了,”昭氏顺着接下了李兴的话,点了点头,“请领路吧——今日招待众宾客,尤其那几位他州的,可还要麻烦李伯了。”

    昭氏跟着州令府的仆从走过长长的回廊,有拐进一处更深的庭院,被领进一件收拾干净、布置简单的屋子里。仆从请昭氏先坐下歇息,他去拿两个杯子、再将那位先生领到此处来,昭氏在案几后跪坐下来,言语温和地对仆从道了声劳烦了,便在座席上等着这位李兴口中的“意外之礼”。

    此人既然是李兴所荐,能力必然不俗,而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收下。昭氏思索,将此人安置在乐坊与乐坊之人同住未免不妥,但私坊也毕竟是私家的产业,没理由接纳一个官家的人。

    屋外传来脚步与行走时衣物摩擦的声打断了昭氏的思考,她正了正身形抬头看向门口,等着那位先生的出现——

    “昭乐府,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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