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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页开头仍然是简短的记录:
a月b日,晴,无梦,头疼。
c月d日,阴,无梦。
e月f日,雨,嘉年华游行……头疼。
g月h日,雨,蒂莉·艾恩斯,自然死亡,头疼。(x月x日已证实)
i月j日,雪,一个女人?(s月t日?)
k月l日,阴,无梦,头疼。
s月t日,阴,一个女人,巫师?
这天之后,盖勒特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开始写大段大段的文字了。
“狗屁的魔药大师,一个比一个没用,喝了药还是头疼。跳崖吧,山上的花开得不错,我的血和脑浆可以浇花。不过算了、最近不觉得头疼,以后再说。昨天好像又梦见她了,梦见她就不会头疼?我记得她是蓝眼睛,长头发。”
旁边画着两张圆脸,当时的他特意用蓝色墨水涂了眼睛,第一张圆脸是长的鬈发,第二张圆脸是长的直发,结果两张脸都被胡乱地勾去,纸面被笔尖划破,线条圆圈套圆圈。应该是没耐心画下去或者画得不满意、烦躁了,盖勒特想。
“是蓝眼睛,大海色。头发没那么卷也没那么直,棕色,长到腰。她很喜欢笑,我听不懂她说话。她应该是个英国人,巫师。我最近在学英语,但那个老男人讲课无聊死了、她又请他回来教我了。”
“她又跟我说了一遍名字,我还是不记得她叫什么、但我知道我梦见的是她。她一直记得我叫盖勒特。我让她说话说慢点,她像个白痴似的五秒钟才说一个词。我记得她说自己二十四、或者二十三岁,曾经在什么学校当过教授。和她相处很舒服。”
旁边一连写了十几个名字,只有“伊莎贝拉”被红线条着重圈了出来,其余十几个名字被勾去了。他当时只能依稀记得某些零碎的东西,也许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女人、甚至现在也会梦见,但醒来时对那些梦完全没印象,所以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盖勒特继续往下看、追寻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是别有趣味的。
“我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了、你叫伊莎贝拉。她敲了下我的头说不是。我叫她再重复一遍名字,她好像生气了,撇嘴说反正你也不可能记得,没必要再重复一遍。然后我们……忘了。她应该喜欢雏菊,路边最不起眼的那种、白色的。”
字迹到这里为止都认真地按横线排列,整整齐齐。可下一段又成了前面的风格,说好听点是继承了野兽派的精髓,说难听点是根本不是人类可以看懂的符号。但盖勒特还是认出自己写的一小部分东西。
“她就不能为了我学习德语吗?为什么只有我在学!我又听不懂她说话了!我发誓、要是她再敢用那些生僻的词汇……这女人真的是个白痴,谁要当了她的学生……”这段被整个划去,下一段是:“她说我可以教她德语,然后她也可以教我英语——”
炉火边沿飞出余烬、还带着橘红色荧光。
盖勒特坐在地毯上,把手里的词典翻得直作响,最后啪地一声合上它,随手一撂。厚重的书砸起一小片灰尘,呛得对面的女人说:“地毯该洗了。”
“你想洗就洗啊。”盖勒特的语气既像挑衅又像嘲讽。
伊莎贝尔捡起书,抚平里面因意外而弯折的内页,说:“好端端的,对书发什么脾气?”
“对、就是发脾气。”男孩儿向上一抛,白色纸页漫天而落。
听不出喜怒哀乐,他轻飘飘一句:“我不学了。”
也许他后半句没说的话是:去他-妈的英语——你自己看着办。
女人笑问:“不是自诩天才吗,这就放弃了?”
“不想学跟是不是天才有关系?”
“好吧。”她叹气,重又研究起自己的德文诗歌集。
从盖勒特所在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她的侧半边脸。她的鼻梁不像雕塑那般高挺得夸张,整张脸显出一种柔和而协调的美感。有的女人眼窝深陷,嘴唇饱满,令人联想到娇艳欲滴的玫瑰或是烈焰,而伊莎贝尔大抵是十二月的初雪,冷冷清清、不做表情时冷冷清清,一笑就是雪融春日、水映朝花了。
她没必要时时刻刻挂着微笑、尤其是有些笑并非发自真心。她也无须用任何能凸显温柔气质的神情或是话语,单是安静坐着,他便觉得赏心悦目了。可人们始终抛弃不了外在包装,因为飞舞的蝴蝶与蜜蜂不喜欢植物本质的泡烂的根,只喜欢裸-露的浮华的花。
不知为何,伊莎贝尔是个忧郁的女人。她经常立在窗边,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仿佛生命也随之静默。他看着她的表情像玻璃表面氤氲的雾气一般朦胧,脑海中回想着和她共同度过的碎片时光、但他基本上什么也想不起。只是、直觉告诉他,他一见到她就满心雀跃。
他又仔细思索一番,也许是因为她比较特殊。
她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梦见她之后,第二天醒来不会头疼。
这就是他一见到她满心雀跃的缘由——他贪求一夜好梦。
仅此而已。
但也足够在他心中占据一个位置了。
盖勒特心绪复杂,他厌恶别人吵吵闹闹,宁愿一个人自得其乐。但如今、离他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如此安静,却让他倍感不适。她怎么能忽视他的存在呢?于是他要打破这份安静,他想见证她做出更多生动的表情、全部是因他而起的表情。
年幼的孩子镌刻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恶意,轻轻巧巧却让人头皮发麻。此处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头皮发麻。盖勒特挪到伊莎贝尔背后,先是用指尖环绕她的发尾玩儿。她的头发像她的人一样柔软。而后,他挑起头顶的两绺,相互缠绕,当成绳子系了个死结。他没控制好力度,扯得女人头皮发麻。
伊莎贝尔说:“别闹。”
她头也不回,也并不生气,似乎是有意放纵着他。
盖勒特差点以为她喜欢被这样对待了。
他不听她的话,捻着指尖解开死结,两绺头发变得弯弯曲曲。随即,他的五指顺入发缝,准备给她编发、最基础的那种三股辫。可他哪里会编发?他的指头笨拙,反倒揪得她连连抽气。于是他恼了,不顾旁边翘起来的碎发、也不理顺,拽起一束便往进去掺和。他想,当女人麻烦死了,不如剃成光头。
“好啦、别折腾头发了,”女人说,“来教我读诗吧?”她把浓密的头发拂过正面,从上滑到下、理了理,嘴里念念有词:“我留了很久很久呢……”
“有什么用?”盖勒特满不在乎。他倒下身子、平躺,头枕着她屈膝侧放的大腿,伸手去抓腰线处垂落的头发,却被她笑着提前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