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条不长不短的铺石小路，绕过扇形拱门，另一处院子便毫无遮挡地呈现在眼前。
正前方摆了好几个药炉，正在不停歇的煎着药。
但这里的情况并没有好太多，病人们挨挨挤挤地聚在一处，几个大夫位于他们中间望闻问切，甚至有些已然开始有了咳嗽的症状。
更让人心惊的是，所有人皆是轻装上阵，无一丝防护措施。
“罗太医，快些将防护用品给大夫们分发下去。”
罗承刚领命开始行动，忽听一道严肃的嗓音带着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可不是参观游玩的地方，快快离开。”
南栖被唬了一跳，懵懵地朝声源看去。
只见一身着深蓝长衫的青年男子从后方走上来，手里还拿着几颗药草，正蹙着眉看着南栖一行人。
李守任一拍大腿，忙移步至他身侧，悄声提醒道：“大人，下官不是派人通知您了吗？陛下来榛州了！”
他赔着笑朝南栖行礼，“陛下，这便是我们榛州的黎知府了。”
南栖见他眉宇间透着刚正之气，发间稍许凌乱，下摆被胡乱塞进腰带中，便知他的确如李守任所说，坚守在一线，连自身都顾不上打理。
她正想夸赞几句，振奋一下忠臣的心，哪知话还没出口，便听他冷冷道：“陛下又如何？难道能让这场瘟疫消失吗？”
他上下打量了一群人严严实实的装扮，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怕死，就别再进来添乱了。”
李守任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栖微微睁圆了眼，倒也不是生气，只是这语气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她扭头看向杨述，“这位知府跟你有亲戚关系吗？”
杨述眼神不善地盯着黎升，闻言一愣，“什么？”
南栖感慨了一番，“没什么，只是觉得好久没被人骂过了，有点亲切。”
自从当了这个皇帝，除了杨述在一开始没给她好脸色，所有人都敬着她捧着她，能听到的真话少之又少，真真应了那句高处不胜寒。
“黎升，崇德十年进士，安定侯府世子，曾因当朝斥责先帝而闻名于朝堂。先帝便是看中他的耿直刚正，才将当时权贵官员勾结，一团乱象的榛州交于他管理。”
耳畔传来杨述刻意压低了的嗓音，隔着口罩有些闷闷的。南栖摸了摸发痒的耳朵，心里思忖，难怪，连她老子都敢骂，更何况是她这个小子。
那位黎知府骂完人，便不再理他们，自顾自守着药炉煎药草，把那李同知急得是满脸汗。
黎升眼看着那位年轻的太医给这里每位大夫和病人都发了一种带着两根绳子的奇怪布料，正如他们自己脸上戴的一般无二。
他在心底轻嗤，老皇帝真是糊涂了，把江山交到这小儿手里。平日里的荒诞残暴且不说，如今还想在救灾面前掺一脚，整些花里胡哨的没用东西，南阳国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黎升的脾性说好听点是不畏强权，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其实颇有些愤世嫉俗的味道。
他在这边盯着火候，暗暗不满。
蓝色的火焰起起伏伏地燃着，黎升眼前忽然出现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手上拿着的，正是他方才还在吐槽的花里胡哨的布料。
他一愣，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正对上小皇帝那双带着笑意的眼。
“黎大人，辛苦了，戴上这个会安全一些。”
黎升被她的笑晃了眼，片刻后忽然回神，扭过头略带嘲讽道：“陛下还是自己用吧，微臣可不怕死。”
南栖笑意收敛了些，“黎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不知是因为南栖没有对他自称“朕”，还是因方才没有追究他的失礼之罪，总之黎升好歹行了个臣礼，表示愿闻其详。
南栖双手背在身后，腰背挺得笔直，竟隐隐有了些帝王之气。
“其一，黎大人方才说我怕死。没错，我是怕死，人人都怕死。但人终有一死，端看是否死得其所。”
“在我看来，黎大人若是为百姓鞠躬尽瘁，竭尽全力，那自然是功垂千古，值得敬佩。但若是有捷径不走，偏要走那偏锋以表自己的德行，那便是愚蠢。”
黎升脸色逐渐变得有些难看，南栖却没停，继续说了下去。
“其二，无论何时，自己的生命永远是最可贵的。哪怕你是官，是神，都被允许在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再救助他人。若是你连自己都护不好，又如何能成为他人的信仰？更何谈救助天下苍生？”
“若是你一心便是奔着用你的死亡去拯救他人，用生命来彰显自己的德行，那尽可现在便去，我来替你完成救人的心愿，以免耽误你赴死的时间不是？”
院子内一片安静，就连病人咳喘的声音都小了些。
南栖笑眯眯地看着黎升，“黎大人，请吧？”
黎升咽了咽口水，今日才意识到，竟然还有自己说不过的人。
他梗着一口气，“好端端的，我做什么要去赴死。再者，陛下又怎敢确定你给的这块薄薄的面料便一定有效？如此炎热的天气，说不准还会让犯病之人更加憋闷，透不过气来。”
南栖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凡是有利有弊，口罩对于隔绝病毒有一定的成效，不敢说百分百，但至少能有一半的概率。当利大于弊，而弊端又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时，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
黎升沉默了半晌，缓缓抬头看向始终理性且平静的南栖。
他承认是自己狭隘了，小皇帝并没有传闻中那般不堪大任。反而是他这个长她许多岁的人，固守成见。
看来他多年未回兀京，倒是也学那半瞎聋子般偏听偏信了。
他忽然伸手，语气稍有些别扭道：“陛下，口罩。”
南栖忽地笑弯了眼，一口白牙在口罩内大咧咧地露出，“哟，黎大人这回又怕死啦？”
黎升拉着脸接过口罩，扭头一屁股坐在药炉旁，再不吭声。
罗承围观了全程，止不住地叹道：“陛下真是太英武了，连脾气这么倔的黎大人都被她制服了。杨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承问完，半天没得到回应，他疑惑地推了推杨述，“杨将军？”
杨述倏地回过神来，眸中还带着怔然，“你说什么？”
“啧啧，连你都看呆了吧？不愧是我们陛下。”
杨述抿紧了唇，没有人知道，他心底汹涌着某种东西，正猛烈地撞击着他的防线。总有一日，它会突破禁忌，直至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