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五年十月初五，后晋高祖石敬瑭加封吴越王钱元瓘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尚书令。钱元瓘为了和后晋朝廷稳固关系，上表向石敬瑭谢恩，还说要效仿后晋在吴越境内大建铁枪庙以显示不二忠心。一时之间，吴越国境内各府县纷纷建起了铁枪庙，都城西府杭州自是最快建好的。
吴越建国和朱温的后梁乃是同一年，到如今中原已先后历经后梁、后唐、后晋三朝。不管是哪一朝，吴越都一样的称臣纳贡，一幅顺从听话、自求多福的姿态，因此中原王朝也从不找吴越的茬。自吴越太祖钱镠晚年与南吴通和以后，除两度遣兵入闽国外，吴越并无重大战争，在诸小国中，是比较安定的地区。钱镠在世时修筑钱塘江石塘，又置都水营使，主管水利事业，专管治河筑堤，发展了太湖一带的圩田，通过这些措施，使境内农业生产获得发展。第二代吴越王钱元瓘萧规曹随，治下同父亲生前一样，一派江南鱼米之乡的景象。
浩浩钱塘江水日夜不息从杭州城郊的牛家村旁流过，十月之初，正是农家每年刚忙罢了秋收开始放松的时节。近些年接连丰产，今年尤其是个大丰收年，不像女子们不便抛头露面只能聚在闺中或是嬉闹或是交流女红，荷包鼓起来又闲着无聊的牛家村的男人们自然而然都聚在村东的小酒店打发时光。
这家小酒店还真当的起一个“小”字，因店主一家就宿在里屋，厨房还占了一块，堂中便只摆得下三张木桌。其实也难怪，牛家村本就是百十来户的小村，江南农家虽然富庶，但中原文化勤俭持家的传统早已深入骨髓，总不成天天下馆子!因此这三张桌子平日里已经足够招待客人了。
平日里桌子是够用的，这个刚刚收获罢了的季节乃是小酒店每年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到小酒店小酌几杯的村民骤增，便又在屋外檐下临时加了两张桌子。千千牛家村酒店虽小，却是备的有热炒的，因为村子地处都城杭州之郊，偶尔会有过路打尖的客人点菜。不过今日坐下的客人都是要回家吃饭的本村人，因此屋里屋外共计五桌之上除了一壶黄酒，摆的大都是些茴香豆、卤干子、店家自己拌的时令野菜等下酒凉菜，大方些的桌上多一盘卤牛肉也还是凉菜。
唯一摆得有卤牛肉的是里屋左手一张桌子，桌边坐的是村子里数得着的富户葛家两兄弟。里屋另两桌坐的都是四个人，此时里屋八个客人加上店主一家四口一十二双耳朵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葛家老大说话。葛家老二和兄长一同才从杭州城回来，知道哥哥要说的是什么，只默默看着听众们。
牛家村虽在杭州城郊，但农家无事，半年也进不了一回城的，而家境优越的葛家兄弟常常去杭州城，因此葛家老大一开口，众人都闭住嘴停止了闲聊，生怕错过了难得的了解外面的世界的机会。
果然葛家老大一说杭州城已建起了吴越国第一座铁枪庙，里屋十几人立时七嘴八舌议论起自己听说王彦章如何如何了得，嘈杂声引得屋外几人放下杯筷也凑过门前来听。里屋一人道：“听说那王彦章额头上有一个金色胎记，形似一只金蟾，他乃是金蟾转世，水上功夫了得，可以潜在水底三日三夜，这要是伏击一个人，人家可没法防备。”里屋又一人道：“没错，王彦章虽然厉害，不使诈用回马枪，也未必打得过白马银枪高思继。”屋外挤过来的一人插言说道：“谁说不是呢，他自己最后不也是被什么夏鲁奇偷袭受了伤才被擒住的。”
一直没开口的葛家老二这时说道：“怎么，看这意思，你们仅凭几句道听途说的话，还看不上人家王彦章了什么金蟾转世的我也不评了，那高思继明明是李克用杀了的，怎地成了王彦章用回马枪使诈杀的啦!再说说他受伤被擒，领着几百人和**数万大军交战，人困马乏之下被一个小他近二十岁的武将偷袭所伤，也不丢人吧？”屋外前面说过话的那位听葛家老二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插言道：“没错，当地人不是有一句传遍天下的话吗，王彦章死在苟家滩——吃了娃娃的亏!”。葛家老二正色道：“所以英雄末路也还是英雄，何况又是王彦章这等绝不侍奉二主忠心耿耿的大英雄，因此我们兄弟二人昨日在他塑像前那是肃然起敬的，上香磕头也是一样不能少的。”人群发出啧啧之声，羡慕葛家兄弟已尝了鲜，都相互邀约哪日也进城一回，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王铁枪”到底长什么样。
屋外有一人一直坐着没动，不似旁人都凑到门前去了，这时忽然提声说道：“好一句英雄末路也还是英雄，葛家老二，近日长进不少啊，我看明年乡贡你多半便能中举了。”这人同葛家兄弟年岁相仿都是四十好几的中年人，葛家老二闻言快步走出屋外，向这人作揖道：“六叔大驾光临，怎不早言语一声，如不嫌弃，便请移步上坐，我们兄弟少不了向您老请教。”几个二三十岁的都道：“六爷和两位叔叔一桌，自然上要上座的。”这人开口吟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虽然现下是秋末冬初，却也一样可浮一大白。”说罢施施然进了屋，葛家老大连忙让出上座，又叫店家加一副杯筷和半斤卤牛肉。
原来这人姓冯，家中弟兄六人，他是老幺，年纪虽然和葛家兄弟差不多，辈分却是高出一辈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葛家兄弟父辈那一代人整个牛家村此时已所剩无几了，活着的几个也大都已老糊涂了，独这冯家老六因是父母老来得子比兄长们年岁差得多，是村里唯一能和人走动的长辈，此人辈分既高见识又多虽说只是个未曾中举的秀才，仍最得村民看重，有什么大事一定会先向他求教。
葛家老二问道：“六叔莫怪我们兄弟怠慢，近来一直不见您老人家身影，今日便没想到您来，早该把您请进屋来的。”冯老六道：“不妨事，我刚来一会，外面几人要开口叫我，被我止住了，我就想静静听听你的高论。”葛家老二面上一红，说道：“我不过是见他们越扯越远，生生把王铁枪的事迹给改偏了，才忍不住开口，又有什么高论了。”冯老六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道六叔不作假，夸人可不是张嘴就来的，我适才说你乡贡中举有望确乎发自真心，你已过不惑之年，这么些年头积累下来，也该到了厚积薄发的时候了，你知道我三十岁后就不参加科举应试了，牛家村史上第一位举人多半要落在你的头上了。”葛家老二心下感动，只叫得一声六叔，冯老六打断道：“刚说浮一大白，咱们可还没喝呢，来来来，借花献佛，用你们的酒，咱们喝一杯。”葛家老大忙道：“六叔可折煞我们了，自然是我们兄弟敬您老一杯才对。”
饮罢了一杯，冯老六说道：“你们这些日子没见到我，那是因为我去嘉兴了。”众人一同发出“哦”的一声惊叹，嘉兴不比杭州城只一二十里路，远在两百里外，除了葛家兄弟去过，其余人都不曾去过，这冯老六见多识广，此次众人必定又能听到一般乡民听不到的新鲜事。果然冯老六又饮一杯，吃了一口卤干子，放下筷子说道：“诏书里写得明白，铁枪庙那是在各府县都要建的，过不了多久，咱们吴越各处都有铁枪庙，杭州城的铁枪庙就不稀罕了，而我此次嘉兴一游，有幸见到烟雨楼刚刚落成，这等风雅之事却是不易撞上的。”葛家老二问道：“什么烟雨楼，什么风雅之事，六叔细细说说。”
原来当今的吴越国主钱元瓘是太祖钱镠的第五子，钱镠的第四子钱元镣现任中吴节度史、广陵郡王，嘉兴正是在钱元镣的治下。钱元镣乐得做一位富足快活的郡王，向往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生活，信奉李太白“千金散去还复来”的理念，整日价与身边一群文人骚客吟诗作对仍嫌不够尽兴，便在与南湖相通的鸳鸯湖畔筑起了一座馆舍，以便日后专门用于接待邀来的四方文人墨客，同时又作为自己同客人游观登眺之所，冯老六最后说道：“这烟雨楼有六丈之高，巨柱重檐，非得是帝王之家，一般的富户也修不起来。”众人啧啧良久，无限神往，葛家老二忽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楼的名字应该是取自此处吧？”冯老六道：“着啊，正是这一句。”
葛家老大感慨道：“咱们牛家村建个烟雨楼是不可能的，估计也出不了王彦章这般英雄了得的武将，也只能听听别人的故事了。”冯老六轻哼一声，说道：“你还没有活明白，好比日夜不息从咱村旁流过的江水，你以为这一股水同昨日的还不是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实则不然，风水轮流转，沧海亦会变桑田，百年之后，我们都不在了，这小酒店说不定还在，但酒店的主人不定又换成旁的姓氏之人，咱牛家村一样也有可能出英雄，说不定还是一位天下无人不晓的大英雄呢!来，大伙儿一起举杯，共祝咱牛家村出个大英雄。”
众人哈哈一笑，纷纷举杯附和道：“敬咱们牛家村将来出的大英雄。”众人共饮一杯后，又热议起来，却也没有把冯老六最后说的一番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