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速因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却遏制不了自己的脑子去想。
他的指甲抠进了肩膀上的肉，留下带血的印痕，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不是因为疼。
这一批种子不仅长得快，还长得极为高大，过了两周，小栽培园已经容不下它们，只能将它们移植到存放标本的恒温室去。其中较小的已经长到约两米高，最高的一棵已有四米。它们形似远古的蕨类植物，孢子体很发达，有着跟当初那棵小植株一样的细而长的须根，并且发育得更加茁壮。
无论是栽培园，还是恒温室为他们创造的生长环境，都是营养充足，土壤肥沃。拳曲的幼叶一周左右就可以长成成熟的叶片，孢子叶次第舒展，孢子囊密密麻麻，它们的细胞同样具有很强的再生能力。
令当初那位中湾投资高层的父亲患病，让实验室研究员疯掉，在他手中跑掉的那棵植物，长大之后或许就是眼前这些蕨类植物的模样。
答案就在不远处呼唤着他，不管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它们会偶尔发出脑电波，但是它们没有变成植物人的征兆，它们只是在长大，不会食肉，终端或人工智能也没有监测到它们有离开土壤的行动。它们就像真正的植物一样。
谭速因听见门铃声从终端上转达给他。他最近的研究除了防护装备，其他都是秘密进行。他锁好恒温室，穿过隔离带，走过这一段三米宽的漆黑地带时，他感觉自己所有感官都被封闭，看见的只有纯度达到极限的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像是悬浮在了虚空里，终端的信号也被阻绝，在这里走过，他可以度过与世隔绝的两秒钟，而后进入实验室，去到门边开启六重防护的大门。
“谭教授未免太操劳了，你照镜子的时候没有看看自己的眼睛吗？”
谭速因认为自己确实没有那样的工夫。
“我升了高级警卫，终于可以上门拜访大忙人，虽然只能在门口。”蒋煅点点自己的终端屏幕，谭速因看到显示的是今日食堂的菜单，“赏脸吃个饭吗？”
谭速因扶了扶眼镜，将自己从实验室里的谭速因抽|离出来，“好，等我换个衣服。”
蒋煅点点头。
谭速因没有关门，去了右手边的更衣室脱了防护服，换回自己的常服，一件卡其色的休闲套装，黑色的衬衣每颗扣子扣得严丝合缝。透过镜片，他看到镜子里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细密的丝像植物的根须往瞳孔延伸。
关上柜门，谭速因走出来，“走吧。提前跟我说的话，获取临时权限就不会只能在门口了。”
蒋煅微抬头看他，“想吃什么？”
“警卫大人好不容易请客，客随主便。”谭速因坐在餐椅上道。
蒋煅浏览着还算丰富的菜单，这里科研条件没有基地好，但因为郊外的粮产地新出产的菜品在缓慢地增加，基地在资源上从来不会亏待大家，新鲜的蔬菜每日都有限量供应。
谭速因查看了一下终端收到的信息，一个小时前蒋煅明明联络过自己，方才他还说什么可以提前联系，但他工作时就是有这个毛病，对方倒没有半点怪他的意思。
蒋煅点好菜，翻转屏幕，“看看。”
谭速因扫了一眼，“好。”
“我在实验室不会开通讯，没有看到你的消息。”
“没关系，不会有急事。”
“升了高级警卫，不用再守大门了吧。”
“对，每周调两次班，会给刀哥他们添麻烦。”想着他应该不认识，蒋煅解释道，“大家都这么叫，你可能没留意，刀哥就是我们第八小队的队长，额头到左脸上有道刀疤的那位。”
谭速因点点头，想了想，确实没有印象。在基地的时间比在这里长，当初在实验区外日常巡逻的小队总共就八个人，他能对上号的只有一个。
蒋煅看了看终端上显示的实时温度，23摄氏度，室外平均温度是52摄氏度，在室内23摄氏度应该不冷，对面的谭速因不仅穿两层，还遮得严严实实。正是饭点，扫眼看去，三十张桌子二十多个人，就他穿得最多，以前没见他这样。
“你的衬衣……”
“怎么了？”
“很衬你。”蒋煅还是决定不多问。
“是吗？”谭速因浅浅一笑，“未婚夫送的生日礼物。”注意到蒋煅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小心翼翼，他转头望着推着餐车靠近的人工智能，眼神却像望着别的什么，几若无声地道，“过去了。”他双掌合在一起，明亮的笑意出现在眼里，红血丝看起来都没那么可怖了，“新菜色呢，值得期待。”
“尝尝味道如何？”蒋煅道。
谭速因喝了一口汤，拨开垂下来的一缕刘海，“嗯，不错，香甜可口。”
蒋煅像重新认识他一样，“你真的喜欢这种小孩子的口味。”
“笑就罢了，没必要嘴咧这么开吧？”
蒋煅不上当，他根本就没张嘴，明明是在憋笑。
谭速因端起碗来，一口口慢慢地喝掉，一直盯着蒋煅。坐在对面的蒋煅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笑很快收敛起来，低头认真吃饭。
谭速因道：“上次的事上面有追查吗？”
“有，但是没有新的线索，就不了了之了。”蒋煅道，“可能因为涉及到你，并没有深究。”
谭速因表示疑惑，“此话怎讲？”
“不会这么久你都没感觉吧，基地一直对你很重视，跟对其他研究员有所不同。”
“有吗？”谭速因低喃道。
见他只顾着思索，蒋煅道：“先吃饭吧，待会儿凉了。”
谭速因缓缓地把菜送进口中，他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件事，他的研究成果不配得到这样的科研条件吗？
背后的幽灵一直在目送着他一步步踏进黑暗里，从找上大学研究实验室开始，自己就被提线牵着走吗？
蒋煅见谭速因还是陷入了思索中，碰了碰他的手，“你没事吧？”
“别碰我！”谭速因突然低吼道，惹来临桌人的注目。
蒋煅收回手指成拳，缩了回去，隐隐能猜到他恼怒并不是因为自己。
谭速因抬眼看蒋煅，后者担心地看着自己，他暗觉自己太失礼了，歉意地道：“今天的实验材料里有危险品，出来没消毒，最好不要跟我有接触。”
那你不是照样用手吃饭？蒋煅想翻白眼，忍住了，笑着露出酒窝，语气平淡，“注意安全。”
谭速因放下筷子，长睫下的眼睛只露出一道漆黑的缝，他望着桌上精心烹制的食物，感到有些倦怠，“明早6点27分，是今年以来可见度最好的日出，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应该会很美。”
“你呢？”